2008年7月27日 星期日

在文學語言中呼吸/艾可在「誤讀」﹕說《艾可談文學》


書名:艾可談文學 (Sulla Letteratura)

作者:安伯托.艾可 (Umberto Eco)

譯者:翁德明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2008年1月24日

一直以來,我們對文學產生的力量視而不見,或者低估了文學作品對現代文明的作用。我們將語言區分為文學語言和日常用語,以為文學是較為死板的。事實上,我們一直在文學作品建構的世界裡呼吸,我們的愛情觀、價值觀,無一不源自文學作品的意念。

  如果我們像艾可一樣,將文字視作符號,那麼, 文學作品作為文本就是一個龐大的符號系統,其無窮的意義,在閱讀中不斷被重新建構出來。同時,文學也建構我們的社會。艾可指出,中產社會說的意大利語,其 實來自一些作家「樸實而且完全可被大家接受的散文」。我們閱讀但丁神曲的《天堂篇》,或閱讀《共產黨宣言》,再以當時的普遍語境去了解,馬上就能體會這兩 個文本的語言對當時語言所造成的革新作用,並不亞於其政治主張的革命性。

  在《艾可談文學》裡,艾可認為文學作品(或 「文字」)的價值甚至無法用理論去解釋。他說,文本理論針對的是已出現的文體現象,但文體本身往往經常革新,從但丁到喬伊斯和博爾赫斯,西方文學本身就是 一部文學革命的歷史。而根據艾可的話,文體風格又往往是一種最不可被解構的符號體系。如果我們將文學作品視作一個龐大的符號體系,當中的詞藻亦不可等同於 隱喻,因為它們往往沒有喻體,或無從尋覓。

 一個文學作品既被視為一個符號系統,那樣,它 的種種細節必有所指。艾可以他喜歡研究的中世紀符號系統及巴洛克誇飾風格為例,指出文學作品也充斥了這些奧秘的符號,它們生機蓬勃,無法套以教條式的文學 理論。如博爾赫斯的小說就是一個巨大的理念迷宮,表面上情節荒誕的虛構故事因為複雜的符號系統而引人入勝,他的《皮爾賀.梅納爾》引發傅柯的思維,最終寫 出那本名為《詞與物》的哲學鉅著。同樣,我們亦無法把符號視作單純的隱喻,硬要找出其所指的意義,艾可說,「象徵超越了隱喻的意義」。以艾略特的詩句「一 抔塵土向你展示恐懼」為例,文學批評家無從從中追溯出宇宙誕生,或存在主義的意義。

  筆者以為,這些符號系統有些並非刻意營構,相 反,它們必須符合文學作品所描述的情景。法國浪漫主義作家聶爾瓦的《希薇》,在艾可的符號分析下,從描述主人翁步入劇院的第一句開始,聶爾瓦已經在場景和 人物特徵和情態方面營構一種氤氳的氣氛,然而整個體系因為切合情景而顯得自然上乘。筆者相信,在艾可的分析中,經典文學作品的肉體就是作品的符號系統,而 文體風格則是作品的精神。「文體風格」可以說是很抽象的東西,結構分析無法抽出普魯斯特或福樓拜小說的「風格」,然而我們知道「風格」決定了文學作品的價 值,而且上述兩人亦重視風格的作用。布封說﹕「風格就是一個人的個性。」古代羅馬修辭學家隆吉努斯寫出《論崇高》(或譯「論雄偉」),而「崇高」所指的便 是一種恢宏的風格,追溯風格是很有意思的。

  繼《詮釋與過度詮釋》、《開放的作品》等「著 作」以後,艾可繼續審視這些文學作品的價值及對自己創作的影響。他一方面是國際知名的符號語言學家,另一方面也創作了幾部極具文學價值、但同時亦暢銷全世 界的奇幻小說,從《玫瑰的名字》、《傅柯擺》、《昨日之島》到《波多里諾》,艾可在讀者面前既博學強記,又富有想像力。與他一同陶醉於其重構出來的神秘主 義符號系統,背後有中世紀新柏圖主義思想及阿里士多德體系作基礎,還有疑幻疑真的虛構歷史事件。回顧意大利文壇上,似乎只有卡爾維諾才有這等魅力,而根據 艾可的夫子自道,只有對文學經典的「閱讀」或「誤讀」,才能引發出這股摧枯拉朽的力量。

 事實上,閱讀一個深具文學價值的文本,往往為 一般讀者帶來極大的愉悅,在羅蘭.巴特的理論中,文本的閱讀本身也是一項文本再產生的過程,其鮮活而暢快的體驗,亦無法刻意套用文學理論來解釋。艾可也認 識到這種魔力,並名之為「虛假的力量」,它每天都在「顛覆」社群奉若圭臬的價值觀。在我們的歷史角落,也暗藏著許多具備「顛覆力量」的文本,例如神秘宗教 團體「玫瑰十字會」的一份宣言,就影響了笛卡兒活躍其中的十七世紀歐陸知識界,並引發了數學思想的躍進。

来源:香港文匯報

文學這個詞,英語是litera-ture,法語也是literature,德語是Literatur,都來自義大利語的letteratura 以一種解構的角度去解釋,當中的letter-已經明顯表現文學和文字(letters)的密切關係,而在艾可擅長的符號語言學看來,文字是符號,文 學作品作爲一個文本,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符號系統,當中蘊含無窮的意義,亦允許讀者不斷創造新意義。艾可開卷已經道出文學對語言的啓動及建構作用,文學讓 語言保持鮮活狀態。作者以法西斯党的語言與但丁作比較,指出法西斯黨試圖努力令義大利語言保持純正,還不如但丁在義大利文學史上的地位,而中流社會說的意 大利語,其實來自一些作家“樸實而且完全可以被大家接受的散文”。

  艾可的研究從但丁神曲的《天堂篇》出發。《天堂篇》看 來枯燥乏味,如果讀者用心研究當時語言,便不會知道但丁寫作“天堂”時,面對的是當時重視色彩、氣味的中世紀審美語言。人們受柏拉圖主義影響,對於光明有 一種特殊的向往。中世紀也是一個缺乏知性詩歌的漫長歲月,如此再回頭看但丁神曲《天堂篇》的時候,就能體會到但丁的革命性。這位義大利文學之父畢生追求通 俗明晰的義大利語,而當時的義大利語玄奧、典雅,很少表現出政治現實,完全與《神曲》的語言格格不入。

  在但丁之後被艾可 審視的文本是《共產黨宣言》,有趣的是,這個政治宣言竟被這位元嗜好文學的符號語言學家看上了,而且它的文體風格具備以甜言蜜語和寬慰人心的修辭來教育無産 階級起來革命的力量;馬克思宏大而艱澀的理論,變成了鼓動人心的壯語,而這種鼓動人心的修辭技巧,事實上亦是政治觀呈現具體面貌的載體。

   另一個例子是王爾德戲劇和小說裏透過人物說出的警語箴言。莎士比亞、王爾德和蕭伯納戲劇的警句往往被放進勵志語錄書裏,對於一心一意追求文體美的大師來 說,最大的反諷莫過於此。事實上,對於唯美時尚的王爾德來說,出自某些角色的警世之語只爲了體現王爾德“嘲諷”的文風,而且這些警句有其悖逆邏輯的獨特方 式,正好反映言說者的個性。

  在二十世紀,有兩位小說家對文學影響深遠,他們是喬伊斯和博爾赫斯。前者的小說語言是迄今爲 止最爲複雜的,後者的複雜紛繁則表現在小說背後的概念上。喬伊斯針對沒落的愛爾蘭,聲言要創造新的完美語言,《芬尼根守靈夜》就是這種語言的終極迷宮。而 博爾赫斯所創造的迷宮,則仿佛是爲了重構某種宇宙的秩序。怪不得福柯被博爾赫斯的《皮耶賀·梅納爾》深深吸引,還以此作爲事物秩序考據(《詞與物》)的起 點。而對本書作者而言,博爾赫斯也有超凡意義,他的《虛構集》引發艾可創作《玫瑰的名字》和《傅柯擺》,艾可坦言無法擺脫這種“影響的焦慮”。

   艾可接著談論最關鍵的問題:文本結構與文體風格之爭。在俄國形式主義者、布拉格語言學派、比利時修辭學家、法國結構主義者和德國風格批評家登場後,文學 批評似乎有淪爲文本分析之虞,我們忘記了風格才是文學最不可分解的精華,對於風格,古代羅馬修辭學家西塞羅和昆體良有其深刻的研究和精彩的運用,仿佛知道 怎樣運用描寫手法、用詞遣句才能産生澎湃的效果。作爲羅馬修辭學的自然繼承人,這位義大利學者追溯到古羅馬修辭學家隆吉努斯的“崇高”(Sublime, 或稱雄偉)概念,以抗衡今日如同數理、化學的文本理論。

  艾可說,文本理論針對一種已出現的文體現象,問題是文體本身往往 經常革新,從但丁到喬伊斯和博爾赫斯,西方文學本身就是一部文學革命的歷史,而根據艾可的話,文體風格往往是一種最不可被解構的符號體系。如果我們將文學 作品視作一個龐大的符號體系,當中的詞藻亦不可等同於隱喻,因爲它們往往沒有喻體,或無從尋覓。艾可引用義大利詩人萊奧帕爾迪的詩《致無限》,指出詩中 ermo一詞無法視作政治隱喻,而艾略特在詩中說“一抔塵土向你展示恐懼”,這象徵超越了隱喻的意義,令人聯想到“失敗”,不過人們不會聯想到海德格爾的 《存在與時間》。簡單地說,詞藻和風格已經逸出了隱喻等文本分析的基本因素,任何結構分析都不免失敗。另外,文體風格亦體現於音樂性,讀者也許對《芬尼根 守靈夜》感到一頭霧水,但讀起來琅琅上口,這時候,讀者早已把理論抛諸腦後,陶醉在小說的世界裏了。

  事實上,閱讀一個深 具文學價值的文本,往往爲一般讀者帶來極大的愉悅,在羅蘭·巴特的理論中,文本的閱讀本身也是一項文本再産生的過程,其鮮活而暢快的體驗,亦無法刻意套用 文學理論來解釋。艾可也認識到這種魔力,並稱之爲“虛假的力量”,以對立于阿奎那的“真理的力量”。它亦可引發出作者的“誤讀”,正如《皮耶賀·梅納爾》刺激了《玫瑰的名字》和《傅柯擺》的創作,在《誤讀》中,艾可也運用戲謔的方式,重構了納博科夫的“Lolita”故事,由文本再生産變成了生産另一個文 本。當作者重讀文學經典、並審視自己創作的時候,作者也在重新閱讀自己的“閱讀—創作”過程,艾可追憶中世紀及巴洛克的符號系統,由司湯達到普魯斯特的文 體風格,還有喬伊斯和博爾赫斯的小說迷宮,從閱讀、再閱讀、産生靈感、發揮想象、建構小說的符號系統,到小說成爲暢銷書,都是一整個令人難忘的經歷。

(南方都市報2008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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