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展开:从童蒙到格律
(晶報﹕ 2012年08月05日 星期天)
《记忆看见我》 (瑞典)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 著 (瑞典)马悦然 译 台湾行人文化实验室 2012年5月版
●彭砺青(图书馆职员,香港)
这是一本没有谈及“诗”却无处不谈及“诗”的回忆录,特朗斯特罗默诗歌的读者也许会深感兴趣,因为这本“回忆录”看似一把钥匙,可以解开这位去年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作品背后的谜团。特朗斯特罗默的诗并不艰涩,但或多或少都是诗人内心景象的反映,他少年时既接触到勒内·夏尔等超现实主义诗人,又从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格律诗受惠良多。超现实主义主张以文字反映潜意识活动,提倡“自动写作”,特朗斯特罗默的诗也有超现实主义的跳跃式景象和心理映象,却明显受到格律的约束,虽较许多超现实诗人的作品显浅日常,要解读它们却亦非易事。
如果说《记忆看见我》是了解特朗斯特罗默诗歌的一把钥匙,那只意味着,了解诗人的成长和思维,诗人的成长环境塑造了他的思维方式,甚至比喻和各种修辞。从另一方面说,瑞典语和瑞典诗歌作为北欧诗歌主流之一,其语境也影响了特朗斯特罗默创作的诗歌,例如阴郁的基调,简洁、冷峻的语言风格等。这种冷峻而阴郁的语言弥漫于特朗斯特罗默的诗歌里,读者一旦翻开了整本《记忆看见我》,也会发现这种语言亦反映出作者的心境。
书名彷佛要提醒读者,是“记忆”看见作者(“我”)而不是作者看见记忆,这样,作者的自我不再作为一个主体,而不过是被“记忆”“看见”的客体,当然在第一章《记忆》开首的文字中,依然是作者尝试去看自己“最遥远”的记忆。特朗斯特罗默以彗星比喻生命不同阶段的记忆,最璀璨的部分(即彗星的头)是童年和青春期,而彗星的尾巴即是成年至老年的黯淡阶段,此所以作者仅着墨于童年和学校岁月,要到接解诗歌为止。特朗斯特罗默大概暗示因为诗歌的缘故,所以自成长岁月里写诗开始,其记忆已不需再假借散文了。又或者,既然特朗斯特罗默视内心印象比日常经验的事情更重要的话,充斥了日常事情的成年岁月就不需要也不值得诉诸笔墨了,反而是需要记录下童蒙至青年时各种内心图象的形成过程,这也是《记忆看见我》作为一部“回忆录”或“自传体散文”与一般“回忆录”或“自传体散文”殊异之处。
在特朗斯特罗默笔下,记忆徐徐展开了诗人在世界中的感觉,不管记忆有没有回眸注视他,记忆最前页的骄傲感觉,父母离异后跟母亲一起住的记忆,一次音乐会后跟妈妈走散后经历死亡的经验(或应是对来自陌生人的威胁的恐惧),邻居吵架的声音,这一切也是我们常说的,灰灰黄黄的模糊记忆。这位心理学家诗人用专业视角告诉读者:最早的记忆往往很难保存,那些能被记起的,往往是记忆与记忆之间突然引起高潮的情绪。
就这样,特朗斯特罗默的记忆带着读者,走过博物馆、小学的内心场景,这些场景不一定是经历事件的现实场景,而无甯是一种内在情识的舞台。如果诗歌创作就像哲学家狄尔泰所认为,与人的内在体验甚至记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或许我们也可以循类似思维进入特朗斯罗默的诗学和创作:特朗斯特罗默的诗歌往往以严谨格律和超现实的扭曲重现内心记忆的场景,这些场景其实就是诗人内心体验的场所。在那里,一切人和事都是模糊的灰色,政治以儿童世界的视角被重组起来。但更有意义的是他小时候爱去的成人图书馆,那里有关于历史、天文、地理、生物等各种的书籍,等待这颗求知欲旺盛的幼小心灵去发掘,还有他小时候喜爱搜集的一切宝物:如昆虫标本、石头,以及各种各样细小的对象。这是一种“前”诗歌的经验:这些小物件会变成珍罕的词语,而词语将结合成诗歌。
关于政治,特朗斯特罗默既在诗作里触及政治,又故意不把它显露出来,而在他童年时生活过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瑞典社会,正是一个胁于纳粹淫威又暗地消极抗议、既保持中立又不得不向德国输出战争物资的国家,即使几岁的男孩也能感受到社会各阶层怎样被国际政治形势撕扯。一切与政治有关的事物都进入一个九岁男孩的想象里,例如共产党就是偏向俄国的人,右翼就是可疑的,因为有部分右派倾向德国,而特朗斯特罗默自己,则属于支持英国获胜的一群。然而人们在公开场合还是对自己的立场讳莫如深,即使偶尔也有突如其来的吶喊,就像作者念中学时一位教德语的老师,一位挺德者,他在教员室里呼喊:“德国垮台,我也垮台了。”在这位小男孩的心里,纳粹地图上的黑箭头不单侵入法国,也入侵到人的身体里,令他忧郁起来,可见这种“政治”也是一种内心场景。
对特朗斯特罗默来说,学校生活兴许是记忆里的黑暗部份,而家(其实是他妈妈)往往是记忆中较私密、甜蜜的部分。他记得念初中时,一次找不到德语课本,学校向他妈妈传了警告字条,他马上就告诉自己:不要让学校世界沾染到家庭的世界。对他来说,学校世界就好像外面的社会,而家就好像他的内在世界,我们可以在此看出,一种接近诗人的心灵开始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压迫,对特朗斯特罗默来说,这种压迫如同纳粹的阴霾一般,用以一种疾病的形式入侵他的身体。上了初中以后,特朗斯特罗默初尝到孤独的滋味。在《驱邪》一篇里,他回忆十五岁那年,他甚至染上了忧郁症,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弥漫全身,这可能是书中最阴沉的一章,他忆述一次突然全身(尤其是双腿)痉挛。在疑幻似真的描写里,读者或许不会把作者的忧郁症经历当成北欧社会普遍的心理疾病,而是作者独特的内心经历,这种经历触及了特朗斯特罗默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他突然感到世界是一间医院,他在里面看见身心扭曲的人,而这经历都发生在沉默之时,他发生自己置身于邪恶的国家里,他开始怀疑宗教。
根据特朗斯特罗默的说法,这场忧郁症仿如一种觉悟、成长必经的阶段,他曾以为这是“地狱”,其实是“炼狱”。诗人一旦告别了欺凌岁月,还有忧郁症的阴影后,就在拉丁文教育中接触到贺拉斯和卡图鲁斯的拉丁文诗歌,萨福式和阿尔凯式的格律在他的写作中打下深深的烙印,这也奠定了特朗斯特罗默日后诗歌的格律形式。而特朗斯特罗默的中学又人才济济,孕育了日后许多的瑞典作家,在热烈的文学气氛中,特朗斯特罗默受到勒内·夏尔等人的超现实主义风尚影响,于是采取了超现实主义的写作技巧,这种写作技巧直指诗人的潜意识活动,而特朗斯特罗默本来就不缺童年的各种压抑。
当代诗歌面临两种抉择,要不投向生活世界,要不返回内在空间。特朗斯特罗默选择了后者,他在里面捡拾了往日生活中的记忆碎片,他把这种碎片组织成诗。特朗斯特罗默在最后一章《拉丁文》中自言,中学时就在校内文学刊物《当月桂树生长之时》写一些“谁都不懂的四十年代式的诗歌”,不用标点也不用大写字母,然而贺拉斯的拉丁文诗歌却一直在心中打动了他。读到这里,读者不妨返回第一章回头再读作者的心路历程,并对照他的诗作,看看这种心灵的成长经历如何塑造特朗斯特罗默和他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