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与小说家的思考
来源:晶报 2015年05月03日
来源:晶报 2015年05月03日
《如何独处》 (美)强纳森·法兰岑 著 洪世民 译 台湾新经典图文传播公司 2015年1月版
●彭砺青(图书馆职员,香港)
●彭砺青(图书馆职员,香港)
经历那么多经典、那么多文学实验以后,在21世纪写小说还有意义吗?也许,当你阅读某本据说很受欢迎而且获奖无数的小说之后,会因为耗费了光阴而感到失落和愤怒。又或者,你读的是一本很棒的小说,可是与它欢娱过后,阖上书页的你也许会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会发现自己不单在阅读文学,也走进了文学永恒的疑问里,有可能走不出来。
有人说“文学必须直指作者与读者的共通经验”,我们无法验证这句话是否真理,虽然同意这句话的读者比不同意的多,一旦作者也同意那些读者的时候,就更不可收拾了,比如说凭借《纠正》和《自由》获得美国读者欢心的小说家法兰岑。
《如何独处》是他对主流文学小说信念的挑战,它体现了法兰岑的创作哲学,因为与其说这是一本文学评论集,不如说这是一部个人成长史。法兰岑的文学信念,就是小说即个人成长经验。而写作这本散文集的原委,是他在1996年在《哈泼》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偶然做梦》的文章,这篇文章一刊登就震惊全国,后来作者修改了内容并改名为《自寻烦恼?》收入本书。它代表了作者对当代美国文学、文化甚至社会的看法。
“偶然做梦”这一典故来自莎剧人物哈姆雷特的独白“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意味着必须在生与死之间作出选择,而如果睡觉,偶尔做梦的话也与死的状态相近。在英语世界,这是一个经常被引用的经典句子,而外国读者们大多不理解这句话的语境。当时是一个互联网方兴未艾、全球多元文化高唱入云的后现代年代,也是美国积极介入海湾战争、举国上下却对此视若无睹的年代。至于《如何独处》成书的时候,则是美国社会的乐观情绪遇到“9·11”事件而大逆转,变为陈腔滥调式的爱国主义和反恐战宣传。
从那时候到今日,美国主流文学倾向于描写高度个人化的独特体验,《美国三部曲》作者菲利普·罗斯、《断背山》作者安妮·普露、《纽约三部曲》作者保罗·奥斯特等都是个中佼佼者,他们强调以作家个人生活中的“举止”和“神秘”体验作为题材。在他们的个人化写作大行其道之前,自19世纪至20世纪,社会小说一直主导了大众文化,在电影、电视等大众媒体兴起以前,美国各地有大量的读书会,社会小说(比如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一直是美国公民社会共同的文化瑰宝。当法兰岑为电视媒体上的黩武主义而愤怒,以及为早已被这些媒体扼杀的社会文学而哀叹,就成为一个孤愤的悲观现实主义者。
在这过程中,一位名叫雪莉·布莱丝·海斯的英文及语言学教授,在一次访问作者时启发了他。按海斯的说法,读者可分为一般以阅读为良好习惯的读者和社交孤立型的读者,而大多数作家都是从社交孤立型的读者变为作家的。在性别、族群题材充斥严肃作品的文学世界中,很多读者其实并不喜欢阅读这类以预定特殊题材为内容的小说。但海斯的调查结果发现,不少严肃读者期待“内容充实的小说”,这类小说具备“不可预测性”的特质,这就回到了任何伟大文学的基本要素:必须“撞击嵌在生命中的境遇,让他们非处理不可。而在处理的同时,他们更深刻地了解自己,也更能承受无法完全预期人生的无力感”。换言之,仍有不少读者期待作家带领面对人生的挫败、失落和两难之境,从而理解自我。
法兰岑的另一篇文章《困难先生》,讨论了这个问题,其中一个值得思考的关键点是晦涩的问题,它既检验读者的阅读修养,也在作者和读者之间筑起一道高墙,属于一个“契约”(读者对作者的信任)和“地位”(作者对自身和读者监赏力的自重感)的问题。这与《偶然做梦》讨论的“神秘体验”和“个人举止”,同属个人与群体的沟通问题。法兰岑作为当代美国小说的读者,自承他对那些“天启派”的小说大多兴趣缺如,而惟一令他感兴趣的当代小说,莫过于其主角令他印象难忘的故事。
关于小说的另一个问题是,小说人物所展现的精神容量,是否还值得不同时空的读者去阅读。虽然美国看来好像是文化大国,但其文学人物绝不予人国际性的印象。法兰岑认为小说意味着捡起被世界遗弃在路边的垃圾,将它化为美好的事物。.
法兰岑描写当下他身处的美国社会,处处批评数字化趋势的社会,却并非一味批判。《流亡的读者》讨论尼葛洛庞帝和伯克兹分别在《数位革命》和《古腾堡挽歌:阅读在电子时代的命运》所提出的相反意见,前者颂扬数位化趋势,后者哀叹印刷术消亡。伯克兹视传统小说为救命稻草,他在当代快速的资讯化生活中,嗅出人类本性变质的势头,认为“二进位制魔术师”(即数字化科技)想攫取人类的灵魂。法兰岑没有完全同意伯克兹的观点,他想走一条独处之路的同时,又发觉不能完全沉缅于过去的传统而远离当下的人们。法兰岑的理由是,我们必须活在不完美的状态下,套用哈维尔的说法就是承认自己活在真实中。
当下的世界图景总是诱发人们思考两个问题,一是这个世界以后应该怎样,二是这个世界容许我们怎样改变它直至令人满意。法兰岑以精确、富现实感的语言,展示当代美国的问题,《信件里迷途》讲述芝加哥的邮政问题,《帝国卧室》与隐私权受到侵犯有关,《天下第一市》谈纽约的城市文化。这些是美国的问题,但也是与整个世界有关的问题。
看过《纠正》和《自由》的读者,不难看出这些文章是作者在创作小说的间隙中,为了自勉或反思创作问题而写作的,这些文章没有太深奥的思想,但可以从中串连出法兰岑的思路,从对小说创作的挣扎,到个人经历的不顺,法兰岑不断质问自己:我是否已经不合时宜?但他没有被击倒,每一个以小说为志业的人,大概也应该如此反思。而这些反思的先决条件,就是作者的独处,作者既要与社会保留联系,又要在思考上独立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