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9日 星期六

問道於民

書名﹕問道於民

作者﹕鄧小樺

出版﹕藍天圖書

出版日期﹕200871


認識鄧小樺,是從詩歌朗誦會開始的。當時只知道她「寫詩」,想不到她在出版第一本個人詩集之後,參加了社會運動,而隨著雜文集《斑駁日常》而來的,正是這本涉及社會文化的訪談錄。話雖如此,書中有相當訪談都涉及文學藝術,被訪者包括作家、導演、文化評論員、建築雜誌主編、社會運動者等,還有一個作者虛擬出來的人物「飯氣公主」。

朗天在前言中說,訪問和被訪問是權力遊戲,這使我想起常常迫問被訪者的意大利女記者法拉奇(Oriana Fallaci)。當然,鄧小樺沒有法拉奇的尖銳,但鄧小樺所提問的問題,往往能夠切中要害,有點令人想起這位曾經訪問鄧小平和霍梅尼的「政治」女記者。

但鄧小樺不是職業記者,她的根在香港文學,對一些文學前輩的生平作品亦瞭如指掌,加上星期日明報提供的自由平台,讓她可以擬定自己感興趣的題目,在訪問作家前輩如崑南、關夢南、梁秉鈞及董啟章的時候,鄧小樺可以根據自己的章法,決定哪些是重點問題,並借機闡述自己的觀點,感覺就像庖丁解牛,完全沒有職業記者訪問時的生硬、抽離,因為鄧小樺也是文壇一份子,她瞭解訪問對象的心境,自己也有類似的經歷。

不單是一份子,而且也是圈內熟悉的年輕詩人,所以在與關夢南和梁秉鈞的訪談中,作者的文字也洋溢出一種溫暖和洽的感覺,有前輩晚輩聚首一堂,追撫昔今的味道。訪問文字漫畫家智海的時候,讀者又看到兩個同輩朋友閑話家常。這種氛圍又是否職業新聞記者能夠營造出來﹖

「不要簡單化」、「注重細節」,也許還有情感的投入,都是鄧小樺對自己的要求。在訪問三位社運女性 時,鄧小樺明顯投入了情感,尤其是對年青社運份子麥家蕾的訪問更令人想起她。如果説這種角度就是主觀,那麼也許機械式的新聞報道才是客觀,難道訪問者不能 將自己熟悉的事物或感情當作訪問對象嗎﹖況且讀者也可以明顯看出,作者本著一份熱誠去作訪問。這些訪問,或為了給詩人作家塑像,或為了向讀者呈現社會運動家和文化界人物的真正面貌,都或多或少沾上作者的個人色彩。

鄧小樺雖不是政治記者,卻也不是純粹的作家,她曾參與保衛碼頭等社會運動,亦受過人文及社會科學的理論訓練,左翼理論家及文化研究學者齊澤克就是她的偶像。閱讀作者近期的訪問,你會發現鄧小樺探討問題時的理論層次更深刻,這與學院式的理論訓練是分不開的,也呈現作者從學院走出參與社會運動並思考社會問題的心路歷程,不單理論思考更嚴密,自己也更成熟了。和葉蔭聰的對談就是絕佳例子,作者追索受訪者的學術之路,其探討問題不單有港人身份認同等論題,也涉及香港社會運動的前景。

雖然有人說,訪問者其實是自己塑造被訪者的形象,但被訪者的回答往往反過來主導了訪問的方向。作者訪問詩人梁秉鈞、作家崑南或者梁文道的時候,雙方侃侃而談,與葉蔭聰對談的時候,作者就被葉蔭聰豐富的學術背景吸引住了。

可是文學與社會運動之間有甚麼關係呢﹖縱看本書,文學有文學的領域,社會參與又有社會參與的領域,各自聯繫較少,鄧小樺怎樣處兩者的關係呢﹖應該怎樣平衡詩歌創作和社會參與兩者,如何使二者雙得益彰﹖作者似乎無暇處理此問題。

可不要忘記《問道於民》只是鄧小樺訪談生涯的起始點,當然,只有情感和理論都不足夠,豐富的社會實踐經驗才是關鍵。但個人覺得,在《問道於民》這個平台上起飛,已經算是很紮實了。而且在缺乏深度討論的社會中,我們期待更具體、更觸及事物的討論,而不是充斥誤解、偏見和譁眾取寵式報道的媒體評論。文人和知識份子之間的訪談、對談,正因為有力度、深度和知識根柢,還有發人深省的談吐,所以比平白刻板的報章評論更引人入勝,加上熱心投入社會事務,更能展開立體視角。鄧小樺自言書名意味著「向民間問道」,豐富的訪談內容證明她實現了此一意願。

2008年8月6日 星期三

死前活一次 (Noch mal leben vor dem Tod)

書名﹕死前活一次 (Noch mal leben vor dem Tod)
作者﹕貝雅特‧拉蔻塔 (Beate Lakotta)
攝影﹕華特‧謝爾斯 (Walter Schels)
譯者﹕王威
出版﹕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08年6月
定價﹕台幣380圓/港幣127圓

看見封面的黑白照片,你會否感受到死亡的壓力﹖

德國人真是思考死亡的民族,從詩歌、繪畫藝術到哲學和社會學,都可以發現死亡的印記。對於死亡的思考引發人的時間觀念和對存在的認識,當年凝聚 在哲人海德格心中的就是這些問題。讀這本書的時候,一直在想,是甚麼誘發拉蔻塔這位明鏡(Spiegel)周報科學編輯與資深攝影師謝爾斯探訪德國臨終關 懷醫院(Hospiz)的病人,並一路陪伴他們直到臨終一刻,甚至拍下他生前和死後的照片作讓我們對比他們的生與死﹖難道是因為德國人這種對死亡的懸念﹖

對於拉蔻塔來說,也許那是從探望患上癌症的父親所得到的經驗,引發她的死亡之思﹔對謝爾斯來說,則是目睹因戰爭而死在路邊的同胞。當然,每個人 總有面對死亡的經歷,問題是﹕這種經歷要不就是旁觀者的視角,要不就是不可言說、肉身和靈魂轉歸虛無的沉默。人們在描述、定義死亡的時候,最後仍然束手無 策,因為死亡是不可知的,就像余德慧在介紹中說的,意識只是在黑暗森林中開闢出來的小塊耕地而已。

隨著西方文明經歷現代的洗禮,歐洲走向福利社會制度,人們開始關注臨終者的感受,希望他們在往生路上不致感到被遺棄在醫院,被迫獨自承受無盡的 孤獨和痛苦。於是有了臨終關懷和疼痛控制(pallium),其目的而如同書名所指的﹕讓臨終者在死前「再」活一次。這種理念立意良好,但每個人都必須獨 自面向死亡,面對死亡所帶來的巨大幻滅感,這不是藥物和關懷可以消弰的。
從另一角度看,臨終者負荷的其實不是死亡,而是生之重負、生之掙扎,因為生命意識的執著,生命意識目睹死亡將消除自身而感到的痛苦。生命本身已 是充滿痛苦,直面死亡的生命尤甚,而感到死亡臨在的生命則完全被這種意識所扭曲。另一方面,從書中對臨終者的描述看來,臨終者負荷不單有生命的脆弱性,也 有過往許多愉快的記憶,起碼活在自己身處的環境,就是令人捨不得丟棄的記憶,而這些快樂的記憶,也是一種重負。

作者在自序中說的﹕臨終關懷醫院是「保護最熱切希望的安全之所」,包括希望多活些時候,希望生活的品質更好,希望死亡來得乾脆而溫柔一些,或者 希望死亡不是一切的結束……這是每個人都畢生爭取的願望,我們沒有理由不對努力爭取美好臨終一刻的人表示一絲敬意。不過,當我們的物質生活豐裕的時候,也 許我們忘記了,所有這些訴求不過我們刻意遮掩死亡面貌而作的裝飾,世上還有許多無法冀望美好死亡的人,活在隨時喪失生命的恐懼中,甚至不懂得惶恐,人類對 於臨終時刻的期盼,並不是天賦的權利。

作者和攝影師遭遇過不同背景的臨終病人。面對死亡的時候,他們懷著不同的願望,如沃兒朵‧貝寧(Weltraud Bening)就希望死前到非洲旅行﹔也有人堅持自己的政治信念,如麥可‧弗格(Michael Foge)就是一個堅定的社民黨人。有人像吉妲‧斯特萊(Gerda Strech)一樣質問上帝,又有人艾莉‧根特(Elly Genthe)般眷戀過往的世界而不想死。即使對蒼白的現實提出不同的訴求,而醫院也盡量滿足他們,他們要的不過是一種臨時的裝飾而已。

海德格說人的存在是「向死之生」,沒有甚麼情景比臨終一刻更能反映此一本質。書中年紀最老邁的臨終病人艾莉‧根特,走過了八十多個年頭,仍然聽 著貝多芬的《月光》和李斯特的《愛之夢》。在臨終一刻,她緊握著攝影師的手,似乎希望在死神還未拖走她的時候將時間延長。她對謝爾斯說﹕「握住我的手,我 不想死!」一聲充滿情感的呼喊,道出人類最直接的生存體驗。生者知道,一旦跨過去那即將來臨的世界,一切將歸於空無。

這樣說,臨終也最能反映出人的生存狀態,而死亡則是全然陌生的,相比起細膩的文字,我覺得謝爾斯的照片更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魅力。據說在人死後, 毛髮會長出來,除此以外,死者臉上會展現出安詳、自足的神情,只有閉闔的眼瞼才顯示生命的消逝。相比起生前臉上流露的人性,或睿智、狐疑、惶惑、盼望,死 後的一張臉則是全然空白,那意味著死後的世界沒有政治、道德和宗教,沒有平等或不平等,沒有善惡或美醜。從安詳的神情看來,我們不禁懷疑﹕難道死後的世界 真的比我們生存的世界更詳和﹖

死亡也有它的好處,人總有一天會死,而面對死亡的日子,你會從瑣碎的事情中抽身而出,注意重要的事情。對許多人來說,既然死亡總會來臨,死亡不 一定可怕,你可以把它當作回歸大自然,沒有意識,沒有快樂和痛苦,就像人呱呱墮地以前的意識黑暗﹔它是空白,卻也是這個紛擾世界的歸宿。

後記﹕在網上看見有人連結謝爾斯為這個主題而舉辦的攝影展網頁,語言為英語,網址如下﹕
http://www.noch-mal-leben.de/indexenglisch.html

2008年8月5日 星期二

反目:百年著名文學論戰,從馬克吐溫到沃爾夫


書名﹕《反目:百年著名文學論戰,從馬克吐溫到沃爾夫》
(Literary Feuds: A Century of Celebrated Quarrels—From Mark Twain to Tom Wolfe)
作者﹕安東尼阿瑟 (Anthony Arthur)
譯者﹕陳重仁、陳佳琳
出版﹕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08529
定價﹕台幣280圓、港幣93

常 言道﹕「文人相輕。」似乎作家之間少不了磨擦,放眼西洋文學史,這現象亦似乎很普遍,尤其是在個人主義的美國,作家的爭端大多出於維持個人聲名或對上一輩 的反叛。本書作者就羅列出了二十世紀八次主要的美國作家論戰,涉及作家幾乎不是記者就是評論家,有些爭論還算得上言之有物,有些就純粹屬於意氣之爭,例如 卷首馬克吐溫和哈特的拆夥就只能算是兩個撰寫劇本的拍檔分道揚鑣。

作者在2006年曾寫過美國小說家厄普頓辛克萊的文學評傳,這本遠在2002年就出版的《反目》,似乎也反映出作者對於美國二十世紀文學巨匠的一點興趣。作者在自序中明言自己並非要像娛樂記者般爆料,但閱讀那些純描述性的文字時,又不禁以為安東尼亞瑟在講故事。單就這些故事,你很難找出作者有甚麼看法,所以在閱讀這部以評傳成份居多的著作前,最好先讀一讀作家的自序,瞭解作者的意思,然後將序言和本書內容互相對照,驗證一下這些論戰在多大程度上切合作者的觀點。

乍讀下去,你會以為作者是長年累月躲在文學資料館找作家生平資料的學者,雖然書中大部份作者我們都認識,而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海明威、辛克萊路易斯(Sinclair Lewis)、楚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更是當代美國著名小說家,可是你只會去讀他們的小說,而很少去理會他們在甚麼場合說過甚麼話。關於這點,作者也坦言,新批評的傳統只重視作品,鮮少注重作家生平,而作家生平往往影響作品。不過,即使你認真去讀作家評傳,你也很少要留意這些雞毛蒜皮的爭拗,偏偏安東尼阿瑟就把這些瑣事看作瞭解作家和作品的其中一種途徑,而且還要作深入研究。

但這些故事確實能反映出作家論爭時的社會背景,讀者亦可從筆戰的內容中追溯出這些大作家的社會背景和所屬年代,基本上讀者可以在戈爾維達與楚門卡波特之間,或者納博科夫與愛德蒙威爾森之間的爭拗中看得出來。但令筆者印象深刻的,卻是海明威和格楚史坦 (Gertrude Stein)之間的結怨,他們的結怨並非只是自吹自擂的大男人與女性主義文學評論家之間的磨擦,因為海明威正代表一戰中成長的迷失一代,而老一輩的史坦又屬於寓居巴黎的知識份子圈子。

作 者引用佛洛伊德在《藝術與精神官能症》中的話,認為或許這些執拗的爭端才是作家力量的來源。但精神分析的另一種解釋似乎更適合﹕作家在有意無意中以前輩為 假想敵,在這種「伊底帕斯情意結」的驅使下弒父,以奪得文學的寶座。書中最典型的人物當屬海明威,他本身就是一個莎劇人物,自負又膽怯,將文學高度與人性 缺憾的落差表露無遺。而史坦恰好也被描述成一個養尊處優、引掖後進的老祖母,她身上流露著老一輩人的附庸風雅,也許正是標榜男子氣概的海明威所要打倒的。

書中介紹 提到,安東尼亞瑟畢生在閱讀及教授這些作家的作品,而在書中,他描寫這些作家的性格衝突。這是一種傳統的文學批評方法,它能否讓我們更瞭解文學作品嗎﹖ 也許有很多同行未必會同意。但我們不妨把這些論戰當成另一個文本,看看美國作家自身關心的問題,也許可以思索文學和人生的關係。

作 家被吹捧、被崇拜,但他們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慾,文學作品對人性的深刻描寫和鞭撻,或許能夠為他帶來成就和龐大的讀者群。那麼,評論家總是帶著道德眼 鏡去抨擊作家的原因,也許亦因為評論家也是人,要藉狠狠一擊來建立自己的地位,他們靠名作家的作品和言行來混飯吃。以美國這樣一個地方,大批作家靠寫專題 報道、專欄文章、文學及時事評論,也有許多評論家靠寫評論維生,這些論戰的性質反而令我們更瞭解美國文壇是怎樣運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