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一九三三﹕一個猶太哲學家的德國回憶
作者 卡爾‧洛維特(Karl Lowith)
譯者 區立遠
出版 行人出版社
卡爾‧洛維特是二十世紀哲學大師海德格爾的弟子,於一戰時參軍,後來受學於現象學創始人胡塞爾及海德格爾,以至在大學教授哲學,到在三十年 代因為其猶太身份在納粹德國歷盡滄桑,輾轉逃到日本和台灣,戰後在海德堡教授哲學,他的一生是個傳奇故事。只是到了近十多年才被中國讀者認識,多虧劉小楓 和譯者李秋零等人的努力,卡爾‧洛維特的哲學史著作今日得以譯成中文,國內出版了他的《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談論尼采的《牆上的書寫》,還有探討德國哲 學史的《從黑格爾到尼采》,可以這本卡爾‧洛維特自己的回憶錄,反而是最近才被譯出來。
這本書是作者在日本的時候開始寫的,洛維特為爭取哈佛大學懷頓圖書館徵文獎金而寫的,該圖書館向來自德國的流亡者徵文,題為一九三三年前後的德國, 很可惜,洛維特的文章落選了,於是這本書的原稿一直藏在抽屜裡,直到作者死後才由遺孀在整理遺稿時發現,一九八六年在德國付梓。
作者在前言中提到,在德國歷史上,一九三三年是一個可與基督誕生紀元相比擬的轉捩點。在這一年,德國經歷了由納粹黨發動的革命,革命過後一切都跟以 前不一樣,即使希特勒的黨徒和所有緘默的反對者也會一致肯定。自從這一年的「砸碎玻璃之夜」以後,所有猶太人皆被遞奪公民身份,被流亡,被屠殺。作者開始 時提到該年目睹一個衝鋒隊隊員在兜售明信片,明信片上印著腓特烈大帝、俾斯麥和希特勒三人的肖像,如此簡單的三人肖像在作者看來正好反映德國歷史的進程, 從啟蒙時代經歷鐵血政策到達納粹主義時代。
作為一個哲學家,洛維特的文章卻一點也寫得不沉悶,同窗伽達默爾說卡爾‧洛維特是小故事的大師,一點也不錯。這位哲學家將自己參軍在意大利受傷被俘 的經歷生動地描繪出來。對作者來說,在時同時被擄的奧地利軍官,雖然他們來自克羅地亞、林茨、匈牙利、波蘭等地,卻富有藝術家氣息,像普通人一樣充滿七情 六慾,例如拿軍用望遠鏡偷窺沙灘上的女人,將吃賸的意大利粉貼在牢房的壁縫中,瑞士人也不錯,好客友善,但德國戰俘就相反,整天只想著研究哲學問題。當作 者一回到德國領土,氣氛就冷下來了,車站站長「看起來好像僅僅因為我們是以戰俘身份活著回來而非英勇戰死的這件事實,就足以對我們產生負面的觀感。」
洛維特有猶太人血統,可是看上去並不像猶太人,他一家是徹徹底底的德國人,他的父親甚至是典型的黷武主義者,以德國人自居,崇拜一戰英雄魯登道夫和 海軍將軍蒂皮茲(Tirpitz),因此與上過戰場嚐盡箇中滋味的兒子吵架。其實,當時許多同樣有猶太血統的德國人,都沒想過自己是猶太人,1933年這 場徹底的革命改變了德國人對自己的認識。後來洛維特因為軍功緣故仍然留在大學崗位上,沒有被送到集中營裡,儘管如此,這段經歷仍是一場夢魘。
海德格爾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洛維特上過海德格的課,對老師有精采的描寫,他形容這位開啟後現代的哲學家,是「麥斯克希(Messkirch)來的小 魔術師。」從衣著方面看,海德格爾穿著寬大布邊的農夫夾克以及頗有軍服味道的領口,僅及膝蓋的褲管,從外衣到褲管統統深褐色,這是每人本有的、再也普通不 過的衣著,不過也令人發噱。洛維特後來才明白這是介於市民與納粹衝鋒隊制服之間的衣著,是過渡期奇特的解決辦法。
另外,與胡塞爾的教育相比,海德格爾的課具有攝人的魅力,特別能夠吸引到精神上有病態的人,甚至有上過課的女學生自殺,人們都說他懂得施展「魔 法」。這種畸形的魅力源自海德格爾在表情上自然流露出來的性格特徵﹕不穩定、謹慎、狡獪、猜疑。他從不能面對面的注視一個人,他的目光不坦然,額頭費勁緊 繃,臉孔低垂,眼睛半閉。他是教會雇員之子,希冀成為神學家,在職業上,他是「整個階層的激昂的代言人」,但他也否定這個階層,甚至經常以斷言的態度來重 申自己的否定見解。
許多德國人都意會到1933年是德國市民社會的結束,站在這個「時間」的轉捩點上,海德格爾的態度尤其可圈可點。在這一年,他拒絕了納粹黨柏林大學 校長一職的誘餌後,卻欣然接受後者委任他擔任弗賴堡大學校長的條件,於是他發表了將「每個本有的此在」等同於「德意志的此在」的言論,在整個知識界都保守 右傾,但對政治漠不關心的時候,海德格爾「當仁不讓」地站起來諂媚納粹黨和希特勒,否定學院自由及學術自治之「自由」形式,將「對本質的意志」解釋為「對 權力的意志」,並在希特勒退出國際聯盟並舉行事後公民投票之時呼籲德國人,要「推進到危險的崗位上」。洛維特這時候才明白海德格那鼓惑人心的哲學被解釋為 邪惡的靭性極大,《存在與時間》也可以用成為符合納粹主義的解釋,而海德格爾所稱許的「每人本有的」、徹底孤絕的死亡,也可以實踐為納粹衝鋒隊、種族大屠 殺和一系列向外擴張行動。
我認為洛維特從德國黑格爾主義無政府主義者施蒂納(Max Stirner)的話中看出箇中原委﹕「對德國人來說,毀滅就是創造﹔粉碎時間中的一切,就是永恒。」於是作者的結論是,德國人對於如何在人性的範圍內理 性地使用自由,是缺乏理解的。海德格爾相信毀滅,他的思想排斥了基督教屬於人道主義的一部份,而且斷然提出全人類的「必有一死性」 (Sterblichkeit),許多德國知識份子亦如是,結果自然是加速了德國人的毀滅。
記得劉小楓在《從黑格爾到尼采》的中譯本前言中提到,洛維特以歌德的「自然觀」立場出發對黑格爾的思辨性「歷史觀」立場開了一番激型的批判。德國人 似乎忘記了歌德真正關心的,是有人性的世界,而不是他們沉醉於斯的歷史洪流或者概念世界。在這本書中,作者娓娓細說許多同時代德國軍人朋友和知識份子朋友 的故事,使我們發現,人性和非人性原來可以這麼近,許多親納粹的知識份子,本身並不嫌惡作為一個猶太人的作者,但正如作者所說的,「由於人們不斷地被迫妥 協,這種軟弱擴大為一種普遍的人格性質﹕一種由於對善的荒廢而來的罪行。」這樣,對善的維持就至關重要,然而這需要付出代價,因此需要勇氣,據說很怕死的 朋霍費爾牧師就為我們提供一個這樣的例子,人「必有一死」,但死也有偉大和卑劣之分,雖然人有自由意志去作抉擇,但代價之高並不是每個振振有辭的勇夫都可 以承擔。
1 則留言:
上年的六月,我在網上找到你這篇書評,然後寫了自己書店的七月書介。想起來,可能我認識網上這個你的時間比認識你還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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