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6日 星期三

与传统的一次邂逅 (深圳晶報﹕2011年03月13日 星期天)




与传统的一次邂逅 (深圳晶報﹕2011年03月13日 星期天)


●彭砺青(图书馆职员,香港)

每当时代变迁,总会有些手艺趋向没落,但这些手艺反映出台湾自古代中国到日本统治时期的文化面貌,不单是活的博物馆,对许多人来说也是几代人的宝贵记忆。


四位年轻女孩(其中三位还是辅仁大学应用美术系毕业),骑着摩托车走遍全台湾的大街小巷,寻找一百种行将失落的古老工艺者,以黑白照片和精简练达的文字重写他们的工作情景。《寻百工:四个年轻孩子与一百种市井职人相遇的故事》(以下简称《寻百工》)可说是她们为了保留台湾传统百工面貌所作的努力,另一方面又可视作毕业生尝试将学到的东西作一次实习,又或者年轻心智的知性旅行。不管怎样,读者很快会被精美的装帧和具怀旧特色的照片吸引视线,所以读《寻百工》应该是一种双重享受:视觉上和知性上的体会。


副题“四个年轻孩子与一百种市井职人相遇的故事”把寻找的过程说成一次“相遇”,既是“相遇”,那么对方应该有一种陌生的形象,但书中百工又是寻常的传统工艺者,他们的“陌生”形象来自现代人挖掘传统工艺人时的陌生感。的确,我们与过往是断裂的,只有重新发现“他们”的时候,我们才觉察到他们的存在,这正好是我们读到书中百工和他们制作的传统工艺时所有的感觉。


作者们有感于书中百工有可能在不久将来消失,所以才制作此书。有些工艺之所以没落是由于海外竞争,如同造工精细的台湾榻榻米正面对来自中国大陆的草席的挑战:这些工艺没落是因为人们找到替代品,如现代人都穿胶鞋子和雨衣,没有人穿草鞋或蓑衣了。另一方面,这些工艺涉及多年经验和师傅功力,现在没有人愿意从事以多年辛劳换取赚微薄酬劳的工作,当老师傅逐一离世,又找不到年青人来接棒时,他们的职业就会慢慢消亡,而让位于大规模工业生产。


书中访问不少独立经营的师傅,大多是老匠人,也有年轻入行者,每行配以简约而秀逸的文字,还拍下不少黑白照片,大多是他们专注于工作的情景,令读者怀念旧时经过街边看见的工匠和卖每种日常品的师傅,这些行业不单因为工业化和全球化竞争而受到致命的挑战,更因为我们在日常生活的消费习惯改变而式微,现在我们宁愿在商场店铺或百货公司里买日用品,而不愿挨家逐户去街头街巷寻找这些师傅。其实,每当时代变迁,总会有些手艺趋向没落,但这些手艺反映出台湾自古代中国到日本统治时期的文化面貌,不单是活的博物馆,对许多人来说也是几代人的宝贵记忆。


一般认为,现代化生产将传统工艺切割成碎片般的工艺,工人只需按照工厂订下的指引重复特定动作,因而与制成品产生“异化”,反不及传统手艺人般熟悉整个生产过程,并能对产品贯注无比的专注及关切。书中百工对从业者的技术要求高,如打铁匠煅铁时需注意燃烧时的颜色变化判断熔蚀程度。所以现代工业制成品大多不及传统工艺品,如工业生产蒸笼往往欠缺独特的竹香、上钉不稳,而百货商场卖的棉被或蚕丝被大多造工粗糙。相比之下,传统工艺造工精细,虽然价钱较贵,但仍有少量顾客支持,而传统手艺产品恰好让人们知道产品原本应有的特质,在粗制滥造的平价货充斥市场的年代,带领我们返回产品的本源。


书中将“百工”分为“逐好味”、“觅正物”、“访艺文”、“探礼俗”及“找乐活”五大类。“逐好味”包括豆干、面线、米麸、米粉、点心等食品和盐工、采烟叶等工作。盐工可说是一种渐渐式微的第一产业,不单在台湾,在世界各地也可以找到同样的例子,然而不管在传统中国还是在现代社会,食盐亦关乎人的生命,如种植稻米般重要。有些饮食业甚至在西方基础上独创蹊径,例如自己调制的汽水,汽水调制师傅还可以按自己方法和客人需要而调制,但在全球化的世界里,他们已没有这样的空间。有些食品如吹糖、画糖和捏面粉公仔等,则已经走出食品的窠臼而成为一门富艺术色彩的手艺,正因如此才更值得保留。


“觅正物”就是传统手艺中的日用品和衣物,这些用品更令我们思考传统制作的优点及其面临竞争的窘局,但在发掘这些传统器物的实用价值时,作者们亦质疑自己及现代社会会否因其被现代日用品替代,而把这些手艺视作工艺品。在“草鞋”一章结尾,作者说:在布鞋、皮鞋等着地有声的时代,即使最平常的身份也有胶鞋拖鞋权代,草鞋就只能作街头艺人摊上的艺品,有些同样用竹草编制的传统衣物,如斗笠和蓑衣,其实也面临类似的命运。情况较好的像旗袍、客家蓝衫等,因其矜贵的手工价值,一直受顾客重视,像榻榻米这种富于日本色彩的制品,因为台湾老师传的精细手工,甚至受到日本人的青睐。


“访艺文”自然令人想起文房四宝,这些器具更提醒我们手工艺的优点。正如现代工业生产的墨宝和砚台永远比不上传统手艺,因为传统师傅必定坚持运用德国的松烟、法国的麝香、美国的皮胶来造出完美的手工墨,而彰化二水乡的雕砚台师传,亦会坚持使用浊水溪石作为造砚材料,因其长期受地质作用及流水冲蚀,以至用利器刮搔表面时会产生细如灰的石粉,又如造毛笔师传,也坚持每支毛笔事必躬亲,不得有半点马虎。这些传统工艺多少有点传统社会的道德意涵,例如匾额,即使今日被拿来充当应酬之用,其原来作用就是用来褒扬人家的功德。


书中提到的百工,以“探礼俗”的条目为最多,从印金纸、糯米雕、神轿、画门神、剪黏、糊龙、艺阁、灯笼、画脸谱,到神像的雕刻和彩绘,让我们重新想象一幅传统乡里的图画,这些制品五花八门,上面的文字或图案都有深远的寓意,例如棺材尾上必须写上“福”字,象征死人脚踏福地,而刺绣和锡雕都有各自讲究的文字和图案,这些传统风俗今日许多人大概已经遗忘,或许正因为这样才更值得大书特书。


若不是揭开《寻百工》,读者也许不会对这些师传的掌故感到兴趣。诚然,这本书没有作学术著作式探究,它不过是现代人与传统的一次邂逅,甚至是匆匆一瞥,这些片言只语也未必能全面保留这些文化传统,但要唤起读者关注则已足矣,而且让读者从这些关于传统行业的记述中,不忘旧日的生活,尤其是那种亲近材料、全神贯注甚至大汗淋漓的工艺人精神,也是一件饶有意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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