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位作家打算写本关于摄影的书,他已经读过本雅明、罗兰·巴特和苏珊·桑塔格关于摄影的著作,知道自己能够啰嗦的话已经不多,他还会进行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吗?杰夫·代尔(Geoff Dyer)并非不了解这一点,然而他引发了新的讨论范围,那就是摄影师与摄影对象的关系,因为摄影师的世界并非冷冰冰的世界,他对被拍摄的人物也有各种情感和思考,还有欲望。
罗丹曾向任其秘书的诗人里尔克说过:“必须努力工作!”作为艺术家,摄影师也奉行此一信条,只是一般人以为每次摄影是一次偶然的事件,全然不知摄影师为探讨某种题材和风格而不断进行摄影习作,这种努力也令摄影师能跻身画家雕塑家行列而无愧。因为照片虽然呈现出瞬间的影像,但背后包含了一生的艺术探索和劳作,以及各种冲击视觉习惯的前卫艺术流派。摄影师虽不是画家或雕塑家等艺术家,但必然受其影响。例如韦斯顿(Edward Weston)的裸女照片,因为其酷如几何形状的胴体,令人想起马蒂斯的抽象人体画,而大师柯特兹(Andre Kertesz)及受其影响的摄影家们,更把街道的事物变成一幅抽象画里的形状。
除了艺术,读者还会遇到摄影与诗歌的交会点。在二十世纪,尤其是战后,诗歌都变得像照片般忠实反映外在景色及其所对应的内心图像,这一点在拉金的诗歌里表现淋漓。的确,照片对摄影师来说,都仿佛艾略特所说的“内心对应物”。如果照片是摄影师藉其匠心和技巧将内心与景致再现的话,那么杰夫·代尔也透过一种文学书写“重现”摄影大师在照片中想重现的世界及其努力。叙述充满文学气息,还夹杂诗歌和作者对摄影大师的看法,看来自然随意。全书没有章节,读者必须一气呵成地把全书读完。和摄影一样既需要坚实的视觉和思考训练,又凭刹那间的灵感导引。正如摄影大师史蒂格利兹(Alfred Stieglitz)说的:“我唯一贯彻始终的事,就是从头到尾都没准备。”
话虽如此,在一气呵成的文字背后,是博尔赫斯式的百科全书,作者按他感兴趣的每种类型(如盲人、手风琴艺人、帽子、裸体、警长等),仔细比较同一类型的照片。通过讨论这些照片“类型”,读者不单会了解更多有关照片的一切,更重要的是,读者看到看似缺席却无处不在的摄影师:“照片作者”透过照片的视角来呈现自己的存在。
成为一个摄影师,首要之务是懂得观看,但最极致的观看就是能够观看“观看”的局限,或对于盲目有更深刻的观看。这就是为何作者从一开始就谈论史川德(Paul Strand)在纽约拍下的“盲眼妇人”,妇人是个贩子而且颈子挂着“盲眼”的牌子。从这极限的深刻凝视中,我们得以透过“有限”超越“有限”,仿佛要诉说一种先验的知识,更重要的是,我们将透过盲人的照片揭示他那不会被自己看见的内心秘密,而摄影师更大的僭妄是要成为盲人自身,却能清楚观察“自己”的盲目。
在照片中,盲人往往出现于街头,而在街头上被注意的人当中,往往也有不少街头艺人,例如拉手风琴的,甚至是盲眼的手风琴艺人。在此,代尔谈论到一位天才横溢、然而久被忽略的大师:安德烈·柯特兹,他早年在匈牙利埃斯泰戈姆拍摄的手风琴艺人只是戴着眼镜,并非瞎眼,却予人一种盲人的感觉,后来他在纽约第六大道拍摄的街头盲眼手风琴艺人更充满丰富的意涵,主要在于盲人周围的人物,如他的导盲犬,与他拖手的持杯盲女子,给盲女子投下铜板的侏儒,还有在他们身后经过的神情漠然的牧师。
代尔还告诉读者,摄影师有时也会拍摄和他关系亲密者的胴体,这些模特儿泰半是摄影师的性伴侣、女友甚至妻子。作者让读者知道这重关系,令他们甚至尝试用摄影者那充满深情和欲望的眼睛去窥视这些教人想入非非的著名照片。
如果这都不算惹人热议的话,那么作者解读摄影师被另一个摄影师拍摄的照片时,恐怕是对摄影师的最大冒犯了,当中有杰尼(William Gedney)拍摄阿拔丝(Diane Arbus)如何拍下选美女孩的一幕,阿拔丝这位擅拍怪胎和变态题材的怪杰,曾被指骂为“剥削”被拍摄者,她曾在祼体小区突然撕下拍摄对象的面具。杰尼的照片恰好向观看者揭露她怎样以毫不尊敬的突入方式拍摄她的对象。作者认为,对阿拔丝来说,最理想的拍摄对象可能是史川德拍下的那个盲妇人。
透过照片,摄影师还走入了现实世界,呈现出戴帽子的男子欲保存自身尊严的举止,作者比较了几张拍摄于二十世纪大萧条前后的男子照片,其中有兰格(Dorothea Lange)那充满现实关怀的作品,如生活无着但傲视四方的加州失业汉,或坐在一个倒置的独轮手推车旁、低头以帽子代替脸孔的男人,或有旧金山贫民区马路上用帽子作枕头的两男子。作者以温诺格兰(Garry Winogrand)一张照片作对比,照片中的帽子不再是记录社会情景的符号而只是帽子而已。
以上这些不过是书中小部分例子而已,代尔还讨论很多平时被忽略的题材,例如理发店、开启的门、公园的长椅、白篱笆、露天汽车戏院银幕、后窗及街景等,这些随处可见的景物,在在都能说明美国的变迁,也是摄影师打破框架、探索未知的证明。
而死亡就是一种不可触摸的未知,因此在代尔的分类学中,将战地摄影师纳特威(James Nachtwey)放在末尾,他的照片主角包括在战争中被杀害的波斯尼亚士兵,及在科索沃梅贾镇遭塞尔维亚人杀害者身边的泥土地,而在拿特威一张关于被杀市民的照片里,只有地板上的一顶帽子和一滩血迹。我们再一次触碰到帽子,这是代尔喜欢讨论的分类范畴,但我们只能想象它那缺席的主人。
读者应该随意阅读这些故事,因为代尔并非要成为一个说教者,他也没有桑塔格那种直视事物本质的能耐,却为读者精心安排了趟赏心悦目的旅行。正如书名《持续进行的瞬间》所揭示的,这瞬间在持续进行中,但它的持续不单见证一连串的巧合和偶然,也见证了生者对亡者的悼念、人类对保留历史的渴望、人类的关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时间及存在的焦虑等。
《持续进行的瞬间》 (英)杰夫·代尔 著 吴莉君 译 台湾麦田出版公司 2013年8月版
http://jb.sznews.com/html/2013-11/16/content_2686524.ht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