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5日 星期五

素食曾是这样一场革命 (南方都市报 视野:2013年10月6日)

 这是一本关于素食思想史的著作,内容却涉及西方宗教思想史上的自然神论,西方人对印度婆罗门及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思想的再阐释,甚至还包括了英国激进主义先驱平等派(Levellers)、和平主义者与英国内战时异端教派的激进思想。此书虽名为《不流血的革命》,但原文Bloodless Revolution似乎应被译为“无血的革命”,这非单是一种不涉及人命流血的革命,更是一场主张不吃血、肉的革命。经历过反战、嬉皮士运动的现代人,很难想像,原来素食也与许多宗教哲学讨论相关,甚至如此激进,曾被视为“异端邪说”。

    “无血的革命”之所以惊世骇俗,是因为它挑战了基督教关于上帝让人类管辖万物的预设,在此预设下,一切动植物既为人类所管辖,上帝也允许人类吃动物的肉。然而旧约圣经也有分辨“洁净”(可吃)与“不洁净”(不可吃)的肉类,并要求人类(以色列选民)不可连肉带血地吃。当近世西方人进入印度,目睹印度婆罗门僧侣奉行不杀生的宗教信条时,便有论者设想“不杀生”与“不带血地吃肉”之间的相似性。早期素食主张为英国内战时极端宗教团体所分享,他们除了主张接近平等派的无政府思想,还反对地主宰杀动物的特权行为,且以共同吃素作为激进共同体的饮食基础。此外,还有启蒙时代以来西方社会开始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而素食者汲取印度婆罗门思想中人与万物平等的主张,终于向预设上帝让人类管辖万物的西方社会,反问吃动物是否属于暴虐地对待其它生命之类的问题。这些都挑战了当时基督教社会从饮食习俗、社会制度到关于人的神学主张方面固有的传统概念。

    当然,素食思想的根源并不限于宗教正义的问题,十七世纪主张素食的哲学家,如笛卡儿、伽桑狄和培根,大多受当时解剖学对于人类生理构造的发现影响。例如笛卡儿及其追随者的素食主张就深受血液循环论的始作俑者哈维对于血液循环的见解影响,承继笛卡儿想法的赫魁特就基于血液循环论指出,吃肉和饮酒会干扰体内的液体流动。有趣的是,笛卡儿与伽桑狄在神学立场上,南辕北辙,然而都主张不杀生的伦理,只是在不杀动物的原则上,二人素有交锋。服膺“心物二元论”的笛卡儿,视动物为只有感官、没有灵魂的肉体,笛卡儿反对吃肉只是希望促进人类健康而已;而天主教阵营的唯物论者伽桑狄则为动物仗义执言,他反对笛卡儿的观点,认为人与动物一样只有感官而没有灵魂,动物的叫声与人类语言并无二致。这两位法国思想家将素食问题扩充到人类灵魂的本质争论,伽桑狄对于人类只有感官的讨论,更与英国内战时的政治哲学家霍布斯一脉相承,这种对于人类灵魂的争论,也与政治哲学中的“自然状态”假定有关。

    本书作者特拉姆·史都华(Tristram Stuart)还指出,笛卡儿不吃肉的主张还与其对动物的同情心有关,这启迪了后来苏格兰的启蒙主义者如沙夫兹伯里(Shaftsbury)、哈奇森(Francis H utchison)乃至休谟的思想,甚至以后卢梭与康德的伦理观之中。另一方面,笛卡儿与伽桑狄的争论启迪了来自医学界的后辈,二人的同共立场为“人类皆草食性动物”,后来英国医师泰森(William Tyson)解剖黑猩猩从而得出人类灵长类远祖吃猴子的结论,就挑战了这一假定。另一位医师贝尔尼埃(Francois Bernier),则在印度见证了当地人戒荤治病的习惯,得出不吃肉健康的结论。似乎自熟谙医学的伽桑狄开始,吃素思想就关乎人类健康多于伦理哲学,有趣的是,接纳贝尔尼埃此医学思想的,不是别人,正是英国政治哲学家约翰·洛克。而后来的钱尼(Cheyne)医师更指出吃肉与坏血病及精神失调症有关。

    本书所梳理的素食思想史涉及广泛的学术思想争论,然而令读者感到惊讶的是,正是素食主张将人类健康与社会改革联系起来,以宗教背景来说,支持素食者来自不同宗教立场,这似乎是一个社会改造计划的环节,糅合印度婆罗门的异教元素和古希腊思想,而且也是当时相信进步的启蒙思想,联系到反教权的抗争。在医学方面,由钱尼医师揭橥的健康饮食概念影响了十八世纪英国社会习俗和文学形象,而后来的卢梭则将素食与纯朴的乡村生活联系起来。直至十九世纪,素食主义一方面作为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则作为一种崇尚自然的激进社会观。作为卢梭的遗产,素食者的理想对华滋华斯、德昆西等浪漫派诗人作家影响深远,也影响了边沁等功利主义对于动物解放的构想,以及美国超验主义者梭罗。素食主义基本上提供了一种人与万物和谐并存的乌托邦社会愿景,另一方面又质疑了人在宇宙中的优越地位。

    在某种程度上,素食为某些特立独行的个人提供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相信《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之所以推崇素食,除了有简朴生活和不害众生的理想外,还体现了一种独立人格的抗议精神,日后甘地又从梭罗“公民不服从”的主张里,重新皈依印度传统的不杀生精神以反抗英国殖民政府。不过,素食思想不单为单纯的社会异议者提供了理论基础,或对克鲁泡特金提供了卢梭式对人类不平等的批判,素食中的纯净概念还与纳粹的种族纯粹概念深深连结,以致日后希特勒以人类已不纯净为理由,鼓吹避免吃肉以令人类不健康。

    如果我们从健康与纯净的种族、特立独行的公民精神、众生平等这些现代政治观去追溯素食对现代政治的影响,我们最终可以发现这场透过古代印度、希腊及罗马等经典建立理论基础的“社会运动”,实质上尝试从脱离一切法律、政治制度的个人身上,作出试图改变当时西方文明的尝试。这些理想主义者甚至激进主义者,恰好从将人类从传统政治框架中抽离出来。素食主义对当时西方社会的潜在威胁,也在于这种极端反传统社会的个人主义理念,作者史都华将整个素食文化以思想史的每一细节,纤毫毕现地展示在读者眼前,本书值得那些追问素食曾是如何激进的读者,仔细研读。

《不流血的革命:素食主义文化史》,(英)特拉姆·史都华著,邱德真、李静怡译,台湾远足文化2013年6月版,新台币540 .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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