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性通胀与社会危机
晶报[深港書評]﹕2012年01月15日 星期天
●彭砺青(图书馆职员,香港)
本书希望重新审视1923年威玛共和国的恶性通胀,作者通过阅读当时的外交文件、书信、日记等历史文献,评估当时的货币危机,并透过对货币的信心呈示出经济危机中民众对政府和国际事务的看法,将货币稳定视为社会与政治制度的核心问题。
1923年,德国经历了史上一次恶性通胀灾难,马克不断下泻,最终演变成一兆马克才能兑换一个先令或法郎,这次恶性通胀被形象化地称为“手推车通胀”,因为曾有匪徒抢劫一位妇女手中载满钞票的手推车而去。而1913年,马克与这些欧洲货币的价值相若,只10年时间马克却形如废纸。人们或许震慑于战争对经济的摧毁力,却不会去深究一战时德国政府及央行如何滥发公债以诈取国民财富,也不会思考战后威玛政府肆意发行钞票以拖延赔款的做法如何令马克更迅速地贬值。这些事件却让世人知道,在每场经济灾难背后,我们总能从不负责任的财经政策或金融财阀的投机短视行为中找到病因,近几年冲击美元和欧元的美国金融危机和欧债风暴亦不例外。
而且经济不能与政治分开来看,因为经济危机最终归结到政治问题,而政治与经济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威玛共和国的货币危机来说,纸马克的贬值不单是货币信贷的危机,更是政府的认受危机,在最艰难的1923年,不单各州银行自行印刷钞票,德国各地亦爆发了大大小小的兵变、工人革命、纳粹军事组织政变,还有法国暗地支持的地方分离主义运动。在这些乱象背后,是德国人普遍认为威玛政府在德皇逊位之际向协约国和谈投降的行径,等于在德国背后捅一刀,像希特勒的极右政客更声称,参与政府左翼政党或作为律师、银行客的犹太人正是战败的元凶。但这些军阀、银行家和极端政党虽然尽情鞭挞威玛共和政府,却因为找到代罪羔羊而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些政治和经济上的乱象最终将德国推向纳粹主义和战争。
本书作者希望重新审视1923年威玛共和国的恶性通胀,他重新阅读当时的外交文件、书信、日记等历史文献,来帮助他与读者评估当时的货币危机。当然,作者亦不讳言,这种从人本出发看金融问题的史学角度,只能透过摘录部分文献来探讨人们在当时所受的苦难,缺点是“视野太狭隘”。另外,经济学和财政管理专家大可质疑文献详述问题的角度不够客观且没有专业知识,然而这也可以解释作者写作此书之目的:他虽然讨论恶性通胀,却是从社会史角度去捕捉问题。《当货币死亡》尽量平衡通俗生动的文笔和技术层面的讨论,但主要希望透过对货币的信心呈示出经济危机中民众对政府和国际事务的看法,并且将货币稳定视为社会与政治制度的核心问题。
副题中“梦魇”一词也许让读者更易捕捉当时德国民众感受,这个词汇可以指那些前所未有因而令人感觉虚幻的灾难性记忆。作者称,当时民众别无选择、茫然失据,只能相信德国央行那句“马克就是马克”的名言,结果却跌入更深的谷底。书中讲述的恶性通胀不限于德国一地,而是德、奥、匈三国,奥匈两国面对更深重的恶性通胀,同样引发工人革命和粮食短缺等问题,对三国而言,战败当然是危机的导火线。另外,正如作者所说的,这场恶性通货膨胀也释放出人们的“贪婪、暴力、不幸以及大致因为恐惧而生的仇恨”。
马克恶性通胀源自德皇政府因为公债而滥发钞票,在一战尾声时又因为协约国的毁灭性赔款和各地投机者等人蔑视财经法纪的行径而白热化,这不是单纯的货币问题,而涉及地方与中央、军队与政府,或暴富阶级与国民经济的关系,所以作者认为要以政治的角度来掌握货币危机。书中第一章,作者即指出当时四位无情摧灭共和基础的人物,包括军队中的鲁登道夫、工业巨子史丁尼斯、德国央行行长及战时公债始作俑者哈芬斯坦,还有希特勒。作者讲述1923年的恶性通胀时,也告诉我们:其实这不是全民灾难,富裕阶级、投机者和暴发户仍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只有为数更多的中产阶级丧失了他们的积储,而作为社会大多数的普罗大众则过着赤贫、饥饿的日子。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在普遍务农的巴伐利亚州,农民依旧享受自己的农产,却拒绝以货币作为交易媒介售卖农产品,当农民和店铺都拒绝收取货币时,最终只会引发民众的抢掠行动。货币经济的崩溃虽关乎象征价值的失序,却会影响政府的主权,人们不再认受官方货币及其汇价,不是抛空马克以换取各种外币,就是自行印制各种钞票,令政府的管治威信一落千丈,准军事团体及极端政党利用这时机,进一步蚕食威玛共和国本来已经薄弱的政治与经济基础。难道我们对这些情景全然陌生吗?不,它就发生在今日世界。
书中描述了德国各地对威玛政府的反叛,例如萨克森及许多城市银行自行发钞的行径,巴伐利亚州纳粹党人的暴动、鲁尔区的工人罢工和莱茵兰在法国鼓动下的分离活动等,这些反叛涉及极端政党的煽动,亦反映德国因为协约国赔款和肢解而分崩离析。不过,威玛政府与协约国角力而滥发钞票或鼓动被占领区的抵抗,对当时严峻的国际、国内情况并没有舒解作用。这场恶性通胀最终以银行界奇才沙赫特上台雷厉风行改革而暂告终结,虽然沙赫特未能根治经济的痼疾,却透过电话游说、美元融资借贷、实施新税制及打击投机等手段解决了问题,其实关键或许就在于决断的政策和信心重建。当然,沙赫特的改革也决定牺牲那些靠泡沫发财的富商利益。
多年后,人们对这场肆虐中欧的恶性通胀已经淡忘,或者因为1930年华尔街股灾引发的经济大萧条而转移视线,可是我们不能小觑通货膨胀引发的灾难性后果,书中讲述的许多情况都能在今日找到类似的例子。沙赫特的改革愿望是要改变整个德国因为银根扩张而习以为常的生活模式,这种生活模式后来已被布莱希特等人鞭挞为资本主义的痼疾。但究竟我们应该单纯地视之为资本主义的痼疾,还是看出公民伦理的丧失?没错,这是投机者迅速暴富的时机,也是工人革命推翻政权的时机,更是极权主义崛起的时机。可是没有人关心普遍百姓的生活问题。
全书扣连国际关系、国内政治、经济与各地社会的实况,让读者在每份文献摘录中也获得宏大的视角,恶性通胀不再是经济数据和政策分析,而是切实的生活处境,让我们在今日政治与经济密不可分的生活环境中,重新思考宏观经济问题对我们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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