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5日 星期四

从幼年经验到历史救赎 2012-01-05 05:48:26 | 时代周报 | 162期 |


从幼年经验到历史救赎
2012-01-05 05:48:26 | 时代周报 | 162期 |

自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从基督教线性时间里剪除了救赎的终点,现代人就活在一种撕裂为历史时间和当下瞬间的时间之中,阿甘本认为现代人的经验沦丧其实与他们拥有历史却没有时间意识这一点分不开的,所以本雅明的“救赎历史”就尝试挽救黑格尔历史哲学和现代人的经验及时间意识危机。

彭砺青

近几年间,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成为一颗新星,梳理其思想的英语著作纷纷出版,然而读者亦要颇费心思才能捕捉这位涉猎甚广的哲学家的思想题材,虽深受本雅明和海德格的影响,阿甘本其实为语言学、存在本体论、政治学及神学领域作大胆的诠释,并以大量希腊—罗马经典、犹太教及中世纪著作为论据,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鲜明的主张,这却不等于他没有立场,恰恰相反,他的哲学立场就是从一切“本质”里解放出来的“潜能”。

要把握住阿甘本的思想,大概应该阅读他的早期著作,这些作品看似奠基之作,却从一开始便在思想上崭露头角,例如《语言与死亡》,就以黑格尔的否定性(negativity)着手,论述一套殊异于海德格的“语言—存在”观念。而他的第三本著作《幼年与历史》,则尝试重新解读本雅明的《经验与贫乏》,并涉及本雅明对语言、童年甚至历史的看法,以处理西方哲学中的“经验”及“历史”。

正如副题所示的,其实阿甘本想要透过讨论《经验与贫乏》,来展示一种全新经验的“潜能”(potentiality)。在与书名相同的第一章,作者引用本雅明的文章,后者指出现代社会往往因为经历战争而丧失了“经验”(Erfahrung)。阿甘本在这一章讲述“经验”的问题意识史,来解释《经验与贫乏》所探讨的问题。他指出实证科学不过将一切数据化,而现象学和博格森主义不过是标榜内在意识的流动,他更批判了狄尔泰的生命诠释学,提出狄尔泰以至我们汲汲追求的“体验”(Erlebnis)并不是“经验”而只是生命震栗。

当胡塞尔探索意识经验的时候,他事实上触碰到语言与意识的关系,而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内在语言,但如果说,语言就是我们意识到的经验的话,我们就会忽略了那些无法言表的经验,阿甘本的意义在于他告诉我们这种经验是存在的,他引用胡塞尔在《内在时间意识》中寻到的问题,提出令人深思的问题﹕沉默的经验存在吗﹖在阿甘本看来,幼年(in-fancy)恰好就是去语言的经验。

这看来很简单,其实幼年还涉及哲学对人的定义,正如英语将不懂人语的婴儿为它(it),婴儿和动物因为缺乏语言而被视为“非人类”,但阿甘本与本雅明却认为,大部分动物都是有语言的,它们的语言是最纯粹的、无意指的语言,就如飞鸟的啁啾和蟋蟀的叫声不能构成人类文化及意识,但人类一出生就被剥夺了语言,必须学习人类的言语(parole)。此说是有科学根据的,阿甘本根据语言学家和动物学家的研究结果,发现人类语言并没有写入基因密码,因此人类必须从外部获得语言。阿甘本认为幼年具有像魔法般的神秘经验,这些经验却在张开嘴巴之际被打碎、被征服,于是在童年时代,那些令动物沉默的童话就在记忆中出现。

另一方面,幼年的世界充满了游戏,而史前社会的先民也是透过各式仪式来保持时间和日历,阿甘本从利瓦伊·斯特劳斯的《野性思维》发现了仪式的“共时性”特质和玩具的“历时性”特质,玩具(比如古玩及石护身符)仿佛透过模仿形态而在将古代的“共时性”记忆保留到不同的世代,玩具的存在也表明社群从史前的“冷社会”进入具备历史的“热社会”。第二章《在游乐场》希望透过儿童的游戏与先民仪式的对比,探讨出人类从只有仪式、没有历史的史前时代过渡到有玩具保留的历史里。与这些仪式和玩具相涉的,是幼儿和死者,必须说人类的历史就是把亡魂变成有稳定意指功能的能指,即我们尊敬的先人,而上古人类的时间意识往往就是一种从成年生者到死者,再从死者到初生婴儿的循环过程。

古代文明的确保留了这种时间观念,阿甘本告诉我们,如果考虑到经验如何生成的问题时,便不能回避历史如何开始的问题,也不能回避人类的时间观念如何改变,而西方世界的时间观念转变,则是从古希腊的“永恒循环”到基督教世界以“救赎”为终点的线性时间观。阿甘本要指出的是,现代世界的时间观恰好是缺乏“救赎”、却依然无限地持续的线性时间,而他在第三章《时间与历史﹕瞬间与连续性的批判》做的就是要批判现代世界以“连续性”(continuum)量度时间。在这一章,阿甘本既讨论了海德格在《存在与时间》对人的历史性而作的论述,也在思考一种全新的时间概念﹕一种伊甸园式的原始快乐,而这种伊甸园式的原始快乐正意味着一种可以在任何时候突然出现的瞬间(instant),它属于一种圆满、间断、有限而完整的快乐时间,与持续、无限的线性时间相对立。

这种快乐时间的构想,表明阿甘本完全承继了本雅明那种“弥赛亚式救赎”的唯物主义史观,它是犹太教救赎思想、斯多噶哲学和诺斯替秘教的遗产,亦殊异于古希腊及基督教文明的历史观,这些被抑制的传统时间观会认为同质、无限和定量的时间(chronos)是一种等待和延缓,这种对立也表现在本雅明与法兰克福学派(如阿多诺)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看法上。《幼年与历史》最后的讨论围绕在本雅明与阿多诺书信的论争之上,阿多诺与法兰克福学派拘泥于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而本雅明则无视这种历史观和所谓上层建筑和下层结构关系,因为本雅明反对连续时间观,并将无产阶级革命视为随时突发的“瞬间”。

《幼年与历史》从细节处紧扣本雅明对经验及历史的论述,以展示出后者的历史哲学纲领,这本跨度甚大的著作为《未来共同体》(TheComingCommunity)所探讨的“共同体”提供了一种历史上的可能性﹕建立未来共同体其实不必要求组成者具备什么本质,共同体就在每个当下,就在每个突发的契机(kairos)中成形的。

如此的思想也延伸到影像审美的领域中,西方艺术史往往拘泥于艺术品中的固定形象,这也是柏拉图“形象论”(eidetic)的传统,但阿甘本却在电影中发现,人的动作和姿势(gesture)而非形象才是电影的因素,阿甘本从古罗马作家瓦罗(Varro)的段落中发现,“姿势”不是“制作”(facere)也不是“做/演出”(agere),而是最高统治者(imperator)的“行动”,这表示“姿势”也具有一种激进的政治意涵,“姿势”也可以是每个人在突发契机中进入“未来共同体”的途径。

书中关于姿势的讨论,看上去也许无关历史唯物主义的宏旨,然而这亦符合了本雅明的研究题材,因为正是这些细节事物(如玩具和人体姿势)才构成了资本主义时代的真实内容,而阿甘本也认为本雅明将题材和内容(或上层建筑与下层结构)的关系视为一种互相的沟通,而不是像教条主义者认为的,是一种基于决定论的因果关系。

阿甘本其实和本雅明一样,都喜欢进行“文献学”(philology)研究,本雅明固然透过研究波德莱尔诗歌来进行资本主义批判,而曾在沃伯格学院(WarburgInstitute)任教的阿甘本,也延续了沃伯格(AbyWarburg)的艺术史研究风格。一般左翼知识分子或文化研究学者,或许对这种学究式研究兴趣缺乏,然而正如阿甘本说的,阿多诺等人仅把历史辩证法中的“否定”硬生地套在历史的真实内容之上,忽略了题材与真实内容之间的沟通,这就是阿甘本揶揄阿多诺像施魔法将“王子”(历史真实内容)变成青蛙(否定辩证法)的巫婆,而本雅明却像以文献学亲吻青蛙让回复王子身份的公主。

自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从基督教线性时间里剪除了救赎的终点,现代人就活在一种撕裂为历史时间和当下瞬间的时间之中,阿甘本认为现代人的经验沦丧其实与他们拥有历史却没有时间意识这一点分不开的,所以本雅明的“救赎历史”就尝试挽救黑格尔历史哲学和现代人的经验及时间意识危机。而基督降生的马槽就成为了基督教历史的开始点,阿甘本将马槽比作打破沉默的童话、寓言,如第一章所述的,一旦有了童话,也等于有了语言和历史,而在瞬间突发的快乐时间就成为救赎历史赋予现代人的时间意识。阿甘本以其充满才华及个性的方式,阐释并综合语言、经验、时间、历史等范畴的问题面貌,他的见解总是挑战传统学术领域常识,又以其厚实的文献学根抵而予人全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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