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独裁政权的崩解
(时代周刊﹕ 17-11-2011)
书名﹕《皇帝﹕一个独裁政权的倾覆》
“Cesarz (The Emperor: Downfall of an Autocrat)”
作者﹕雷沙德‧卡普钦斯基 (Ryszard Kapuściński)
出版﹕新星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1年5月
定价﹕22.00元
一九五零年,东欧各国加入社会主义阵营,那时候本书作者卡普钦斯基未届弱冠之年,他在华沙大学念历史系。一次,老师向他和同学们介绍希罗多德的《历史》,对于经历了二战硝烟的卡普钦斯基来说,这部经典所带来的冲击却延续一生。但在多年以后,当读者念到暮年的作者从回忆录《与希罗多德一起旅行》中提起这段往事时,才开始构想作者怎样阅读希罗多德,还有他年少时想到捷克斯洛伐克却被派往第三世界的往事,如何塑造这位集记者与作家于一身的波兰知识分子。
如果没有读过《与希罗多德一起旅行》,几乎看不出卡普钦斯基与这位古典作家有甚么联系,但如果刻意拿两人的生平和写作来比较,又隐约觉察出两者的相似性﹕两人都来自东西方之间的弱小国家,其主权都受两大东方霸权(波斯、苏联)支配。希罗多德以其细腻笔触描绘出波斯君主制度的面貌,卡普钦斯基也以《帝国》一书写出了苏联的高压政治现实﹔尽管深受希腊文化影响,希罗多德仍对非希腊世界充满兴趣,一如来自欧洲的卡普钦斯基毕生专注于描绘和书写非欧洲世界的政治。
卡普钦斯基在冷战时代记述这些专制政权的崩溃,令人想起希罗多德时代希腊与波斯的对抗。另一方面,非洲尽管经历了「去殖民运动」,但也出现不少专制统治、战争、内战和屠杀,其元首类似古希腊的僭主。在非洲列国中,埃塞俄比亚是现存最古老的帝国,它曾被回教邻邦蹂躝,在近代又被意大利入侵,长期处于封闭、分裂的局面,既造就了国内阿姆哈拉人(Amhara)的猜疑性格,也导致靠兵变夺国的海尔‧塞拉西实施恐怖统治。
在《皇帝》一书,卡普钦斯基以埃塞俄比亚末代皇帝海尔‧塞拉西晚年统治为背景,其中作者花了大量篇幅访问为皇帝工作的人,但其文学笔触却令人猜度当中有多少是作者创作。皇帝向来在国际社会广受尊崇,在他死后,崇拜者视他为弥赛亚般的圣人,然而卡普钦斯基在《皇帝》一书中却着力刻划出皇帝的腐败、猜疑和慵懒,作者故意保留那些侍从为皇帝申辩的语气,在书中多处赞颂皇帝并批判起义者,但读者不难嗅出里面的讥讽和微辞,还有对贵族腐化生活和宫廷勾心斗角的刻划,令人联想到东罗马史学家普罗柯比(Procopius)的《秘史》,但卡普钦斯基的志愿并非为撰写稗史轶事,他有自己的政治视角。
任何专制政权都必需向臣民展示合法性源头,否则便笈笈可危。海尔‧塞拉西统治的合法性不单源自所罗门王后裔及东正教信仰下的国家神话,也源自他的社会改革者和二战时反法西斯战士的形象。可是仅有合法性源头是不够的,他也需要一群忠心、可信并且能干的行政官僚。然而纵观全书,海尔‧塞拉西恰好缺乏这些人才,书中绘影绘声地展示宫中达官贵人面对皇帝时如何阿谀谄媚,俯首帖耳,除此以外一窍不通。
作者在《与希罗多德一起旅行》中引用希罗多德讲述米利都僭主色拉西布洛斯(Thrasybulus)教导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得(Periander)如何统治的故事,前者在自己的禾田中剪除较长的穗子,示意必须杀死一切崭露头角的公民。海尔‧塞拉西亦一样,他猜疑一切有才能和抱负的大臣,不能容忍一切改革或政绩的想法,在这种制度下,真正能够被视为「忠臣」而又能平步青云的人,就是那些唯唯诺诺、庸碌无能、精于揣摩上意而又深藏不露的拍马屁者。他宠信贪污特别严重的官员,如未被贬谪时的瓦尔德‧吉尤尔吉斯(Wald Giyorgis)。他无情地清洗战时的民族英雄,亦大力打击那些留洋回国的改革派官员,曾有一位名为杰尔麦玛(Germame)的地方官员,因为在省份实施土地及教育改革,招致地方守旧派在皇帝面前打小报告而被贬谪。
皇帝曾经是改革派的领袖,在位晚年却对改革抱持矛盾态度,一方面摆出继续改革的姿态,但又不愿触及贵族甚至自身利益,这固然和他登位前与守旧派的冲突有关,但也可以说是专制权力的堕落。政治斗争的经验使他深谙帝王之术,使他在新贵的明争暗斗中保持超然崇高地位。他依靠权术来统治国家,各级官员只能依靠皇上模棱两可的言辞揣度他的意旨,而皇帝本人亦依赖庞大的特务集团来统治文武百官,书中的马康南(Endelkachew Makonnen)便是其中一位特务头子,而他从不贪污是因为过于专注情报工作而无暇受贿,故此获得猜疑廉洁官员的皇帝信任。他聚敛财富,拥有多间公司、庞大车队和私人土地,却自视为改革者、虔诚信徒和精神领袖。
也许读者会问﹕古往今来,有哪位专制君主不是这样﹖这根本就是中国末代帝王的翻版,可是当时埃塞俄比亚并非封闭的古代帝国,海尔‧塞拉西的社会改革废除了奉行千年的奴隶制,实行军队现代化,将埃塞俄比亚带入现代世界。然而埃塞俄比亚没有公民社会,皇帝也没有建立现代化的公务员制度。埃塞俄比亚就像其他非洲国家一样,在殖民和去殖民的过程中经历了现代化冲击,而这个古老帝国比其他国家更暮气沉沉。《皇帝》与作者记述伊朗末王巴列维后期统治的著作很相似,两位「万王之王」都身处存在危急关头,最终没有选择改革而是选择了专制,结果被政变推翻,作者似乎在寻找古老帝制无法响应现代国际局势和国内动荡的原因。
《皇帝》一书分为三部份,第一部份名叫〈君主〉,开始时作者交代写作缘起﹕他在埃塞俄比亚政变后怎样重遇一位旧相识的新闻部官员,并希望后者协助他安排采访曾为皇帝工作的人,这些人的证言从皇帝的私人生活开始,例如皇帝怎样按时间表进行各种公务(如九至十点钟是「分配工作钟头」),以及皇宫内的派系斗争等。
第二部份名为〈走吧!走吧!〉,主要描述1960年一场由皇室禁卫军官门格斯图‧纽威(Mengistu Neway)和杰尔麦玛等人发动的流产政变,参与政变者在皇帝出访巴西之际,胁迫皇太子沃森(Asfaw Wossen)登基,并强行推动社会改革。这次政变虽被镇压,却暴露了这个政权无法进行改革的弱点,它只有靠不断镇压社会骚动来维持自身存在。
第三部份名为〈崩溃瓦解〉,里面讨论七十年代初国内饥荒和政治运动,以及由一群下级军官密谋策动的政变,这次政变借助甚嚣尘上的学生游行和罢工运动而展开,由于其匿名性质而成功推翻帝制。作者引用了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里的话,反映出封建贵族在革命前夕怎样错判形势和庸碌无能,埃塞俄比亚贵族也一样,他们分为三派﹕温和派冀望和政变军官谈判,反对改革者主张皇帝厉惩不贷,飘浮派主张听任事情发展,结果一个接一个地被投入监狱,只剩下皇帝一人。这种慢慢剪除羽翼的做法十分成功,并在贵族里造成极大的恐惧,这些平日专注于奉承和斗争的贵族一旦面对如此逆境便一筹莫展。
皇帝本人也一样,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稳定局势,在政变最后阶段他也以为可以劝说政变的军官,还奢望把美金收藏在圣经里。海尔‧塞拉西可以说是被专制统治的权力和制度害死的,从二战英雄到独裁帝王,皇帝无法走向人民。在他统治的后期,人民行乞捱饿,可是皇帝照样生活奢华。这位独夫并不耳聪目明,他的统治与孤独为伍,最终亦孤独死去,身边的贵族不过依靠老树来生存的叶子,最终只剩下他这棵老树。
卡普钦斯基的作品揉合了文学书写、历史视野、新闻触觉和政治思考,要仔细分类实在不容易,正如希罗多德的《历史》以今日角度来看亦同样夹杂了人类学、政治学和神话学的向度,而《皇帝》也超越了一般新闻的「真实」,而达在真实和讽寓之间取得平衡。这则真实寓言传达了《理想国》中讨论过的问题﹕僭主制是最差的政体,因为统治者以恐惧统治臣民,让恐惧既弥漫在宫内及民间,也让恐惧主宰了统治者的心思,因为这种恐惧,君主不单把生命耗费于铺张和自我宣传,还令他实施自我毁灭的措施,这也是任何专制政体本身埋下的自我毁灭种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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