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魔幻与现实·时间与救赎
(晶报 第B08版:海外 2011年12月04日 星期天)
●彭砺青(图书馆职员,香港)
为一部经典小说撰写导读往往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因为人们总会记得《战争与和平》或《尤里西斯》的内容和意义而不会记得谁为这部小说写过导读,因此导读作者的身份就像一位无名教育家多于作者。可是如果你有足够的才情和勇气去把经典导读写活了,那么该部文学经典便会因此而重重地奖赏你,这意味着导读作者也像文评家一样会有出头之日,只是前者必须更掏空心思。
教育家当然也会掏空心思,我们在杨照这本关于《百年孤寂》的经典导读中得出的印象,就是作者杨照透过《百年孤寂》向读者传达书中关于“时间”的讯息。涉猎过现代文学的读者都会知道,《百年孤寂》的世界就是整个拉丁美洲社会的缩影,也是那称为“魔幻写实”的文学潮流力图回应的命运。正如杨照在书中说的,《百年孤寂》作者马奎斯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完全非理性、“前科学”的世界,其中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即使美国的资本殖民主义透过“发展”造成拉美地区的依赖,也无法将拉美落后地区(也就是小说中的马康多村和马奎斯成长的地方)的时间观改造成现代的直线时间观,保守派和自由派不断进行内战。不断经历内战和死亡的人,都会象马奎斯的外祖父般以两者标示时间,这些事件反复往复,令人对时间的意识最终变得模糊不清。
因为《百年孤寂》的缘故,“魔幻写实”广为文学读者熟悉,可是杨照却能颇费心思地厘清读者对此一词汇的误解。关于那个容易引起误读的“魔幻”,杨照的解释很清楚:我们必须了解尚未“祛魅”的拉美社会,那是世上少数未被现代性、科学与理性染指的地方,天主教布道必须以民间迷信和奇迹的形式进行,“魔幻”倒成了“日常法则”,魔幻就是无处不在的现实,“魔幻现实”既是现实经验,也透过扭曲独裁统治下非现实的现实生活,以实现讽喻的文学手段。我们却恰好相反,将写实主义文学给予我们的“真实”,与超自然的“魔幻”对立起来。
在杨照的解读中,“时间”成为阅读《百年孤寂》的重要钥匙,而它呈现在马康多村的形态便是某种退居幕后,却主宰剧场角色的“宿命”,“宿命”会透过“预言”所人们所知,而人对于“预言”的反应多是力图改变命运。但“宿命”就是“宿命”,所以杨照据此认为写作《百年孤寂》的马奎斯是位极为悲观的宿命论者。“宿命”永远是一种未知却闯入人类生活主宰后者的超自然力量,永远引诱我们去认识更多,从而徒然地希望改变命运。在小说结束处,马康多最后一位家族成员倭良诺在暴雨倾城之际急于翻开吉普赛人遗稿中关于马康多结局的最后一页。杨照说我们往往在厄运来临之际才得知预言的结局,正是这种荒谬的情境,才能显示出预言的真正力量。
关于预言的话确实与历史的意义有关,杨照的话和小说的结局最少令人想到古往今来人们对一切预言的争拗,从《圣经》到马克思,我们像一群喧闹而无知的小孩子,不管我们是为了世界末日还是历史的终结而争辩。但杨照认为马奎斯没有否认人们为反抗“宿命”而作出的努力,书中提及了马奎斯对希腊悲剧的阅读,这与福克纳和海明威一样,马奎斯的写作也受到了同等的影响。
《百年孤寂》围绕着所有家族成员在面对这种“宿命”时的“孤寂”,马奎斯认为孤寂就是“支持、同情和团结的对反”,但也可以从人对宿命的无能为力中找到。书中男女的命运皆能证实这一点,杨照解释道,书中姓名不断重复的男性人物,更像一些朝生暮死的幻想者多于实质行动家,相反的是长寿的女性发挥了实质作用,例如老邦迪亚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将外面的世界带进马康多村,这是由他妻子乌苏拉·易家兰来实现的。杨照将小说的男性角色在实践方面的无能,串连起拉丁美洲的社会政治现实。例如在马奎斯成长过程中,妓女既提供性服务又像母亲般管教这些“男孩”,又例如拉丁美洲的独裁者都倚赖女性和母爱,像恐惧金钱的贝隆总统就让贝隆夫人掌管财政。
这位女性族长的时间观当然与男性的截然不同,像邦迪亚上校般经历了三十二次内战,还生了无数私生子,但在缓慢地度日的女性(如乌苏拉和阿玛兰达)看来,这些事情恍如“枯枝败叶”(马奎斯另一部小说)般,骤生骤灭,了无意义。杨照也在书中角色的情欲和繁殖中看出马康多村幻生幻灭的原因,乌苏拉和阿玛兰达代表了长久的稳定,邦迪亚上校的性欲却为村子带来了动荡的种子,尔后每当书中家族成员通奸、偷情,总不免带来灾祸。
《马奎斯与他的百年孤寂》是杨照根据他公开授课的内容编写而成,作者用了许多通俗的事例来阐明一些关键性问题,作者讨论一些深度问题时未必运用学术语言,却尽量兼顾大众的理解力。作为一位“教育者”,杨照还以简单明了的语言讨论“依赖理论”、“解放神学”、“年鉴学派”等学术流派的基本主张,旁涉许多人文科学的课题,这些讨论都可以加深读者对《百年孤寂》相关问题的联想,例如书中的“魔幻”世界与现代社会对“进步”和“理性”的信仰,也许更近乎批判孔多塞、韦伯等人的学术主张了。在这里,杨照彷佛借《百年孤寂》向读者展示西方对“理性”、“科学”和“进步”的质疑,而多于对一部经典小说的解读了。
书中也提及了“命定论”,却是为了引发对进步观的批判,其实神学中的“命定论”也可以作用讨论小说的切入点,杨照却没有提及。“命定论”是宗教改革家加尔文对天主教售卖赎罪券的回应,加尔文认为只有上帝才是全能者,人们无力改变自己命定得救与否的命运,这与韦伯阐释下马丁路德的新教伦理及其资本主义信念截然不同,“命定论”影响到后来西班牙天主教神学家科特斯,后者从最高主权的“决断”来解释“命定论”。无论从政治还是神学来说,“决断”都足以漠视日常法则,将“例外性”带进生活当中。《百年孤寂》中的马康多是个日常法则随时被“例外性”打断的世界,正好对应着拉丁美洲那揉合巫术和迷信的天主教传统, “命定论”标志着上帝干预的绝对合理性,而拉美社会及迷信传统就像一种模糊的阴柔力量,恰好与上帝作为干预者的阳刚形象截然不同。马奎斯成长于混血人种与黑人杂居的加勒比海岸,那里的天主教信仰与迷信观念更是纠结在一起,大大淡化了天主教的教义及其历史目的论,即历史朝往救赎的方向前进。《百年孤寂》的作者也许不太认为历史的终极目的是救赎,反而是人不断来回往复地逗留于过往。不管如何,杨照以时间观切入《百年孤寂》,让我们在事事讲求目的和因果的现代社会中,重新思考这部小说,还有时间和救赎的问题。
关于那个容易引起误读的“魔幻”(magic),杨照的解释很清楚:我们必须了解尚未“祛魅”的拉美社会,那是世上少数未被现代性、科学与理性染指的地方,天主教布道必须以民间迷信和奇迹的形式进行,“魔幻”倒成了“日常法则”(rule),魔幻就是无处不在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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