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日 星期一

“被媒体”的人 (晶报: 31-07-2011)


“被媒体”的人
(晶报: 31-07-2011)

《媒体上身》的英文书名是“Mediated”,这似乎是从现象学视角的描绘,没有别的词语比“被媒体”更能捕捉现代人流露集体情感反应的现象了。

●夏桐(书评人,香港)

自从麦克卢汉开创媒体研究的新路线以来,对于媒体的论述可谓洋洋大观。论者中詹戈帝塔(Thomas de Zengotita) 的学术履历比较有趣,他拥有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博士学位,又曾接受舞台表演训练,而他目前在道尔顿大学和纽约大学教授“现代化与形式异化”、“海德格尔与维特根斯坦”、“媒体理论史”等课程,看来也是跨学科的背景,对人类社会问题的洞见不拘一格。至今为止,他的著作还只限于这本《媒体上身:媒体如何改变你的世界与生活方式》(下简称《媒体上身》),但书中不难窥见他的论述渗透人类学视野与现代哲学意识,虽然他就如麦克卢汉和尼尔·波兹曼一般就媒体现象对现代性进行反思。

《媒体上身》的英文书名是“Mediated”,这似乎是从现象学视角的描绘,没有别的词语比“被媒体”更能捕捉现代人流露集体情感反应的现象了。本书的“楔子”部分就以作者接受舞台表演训练时的一次经历来说明:那天表演学校的校长突然走到练习场地,告诉他们肯尼迪总统遇刺,及后又走进来证实消息属实,作者概括了人们的反应——愤怒派或哭泣派,有趣的是,人们在公众场合中自然流露出某些其实是精心表演的动作,无论他们是真心还是假装,而作者当时所受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形式主义教育:从心理变化演绎角色,正好有趣地解释了这些“演员”的情感反应。

对于生活在今天的人们而言,这些“心理戏”想面对的其实只是媒体而不是真实的人,人们表演情感无非是想受到注视,被万千观众观看。作者引用了一个例子:支持黛安娜王妃的群众在白金汉宫门前扔掉鲜花以表示对英女皇的反感,这类集体行为不单受集体潜意识驱使,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感到自己像身处世界舞台的演员般被观看,会因为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和立场而感到凸显自我。

媒体的出现,无疑在人与世界之间划出了一道巨大的鸿沟,这道鸿沟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表征让你去选择,而真实的世界却是不由你选择的,只有必然性和偶然性,一如大自然、上帝和命运一样,詹戈帝塔的讨论虽然针对媒体本身,却充满哲学对现代性问题的关怀。书中各章讨论“媒体化”对人类身份认同的各种影响,例如第二章《儿童狂热》就是关于当现代人对儿童态度改变所导致的问题,而第三章《英雄末路》则是关于“媒体化”对时尚女性的塑造及所造成的男性身份认同危机,第四章《定位政治》则是关于现今“媒体化”趋势下的政治操作与政治理念本身的背离。

这些篇章对于一些看似熟知的问题提出了非同一般的剖析角度,比如尼尔·波兹曼在同名书中大谈那个名为“童年的消逝”的媒体效应,詹戈帝塔反而指出,在维多利亚时代以前人们从未像今日般过度珍视、刻意营构具备“儿童特质”的文化,作者以小熊维尼和彼得·潘为例,这些漫画和童话故事最能说明现代人心灵“儿童化”的趋势,人们以“儿童”作为中心,在年龄上混和了童年和青春期的分野并延迟了成年的来临。我们像彼得·潘般不想长大成人,宁愿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我们轻忽并善于忘却一切承诺。其实源于日本的所谓kidult世代,还有日本漫画对儿童的歌颂及对成年人的贬抑,又何尝不是现代人的病态?现代世界的顽童总有是数不尽的玩意,这正好符合作者认为媒体总是虚拟出无穷选择的看法。

如果童年已经由面对现实的起点变成“被媒体”重新塑造的自我中心世界,那么青春期就是一个人“被媒体”后学习活在“媒体”之中的阶段。我们总记得念小学时身边最爱流言蜚语的女同学,每当某女同学暗恋某男同学时,她们总爱发动舆论攻势,作者据此认为男生就在女生这种舆论压力下成长并慢慢寻找自我的。詹戈帝塔更认为:人生是一出长长的即兴演出,唯有熟谙方法演技的人才能活得好,除了演得逼真外还得很会演。虽然作者谈的是美国校园,但不同文化的读者,只要活在现代社会,对于这一章(甚至书中各章)所讲述的情景肯定很有同感。

所谓“表征”不过是某种形式的表演,这种“被媒体”现象在公共领域尤其显著,西方社会的普罗大众一般对政治不感兴趣,这很可能是因为所有“政治活动”在媒体中多少有意识地变成另类的“表演”和“造势”,这不单远离了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原则:为人们寻求共同最高的善,甚至也遗落了洛克、密尔等人的自由主义理念,或者各种马克思主义激进民主或社会主义理念。而且当今政治人物的言行,莫不是媒体剪辑下的产物,我们要知道的“真相”,全是媒体制作的成果,而不是“真实”。“被媒体”对政治的另一恶果就是以播放时段化限制了政治人物的讨论,十九世纪林肯与道格拉斯关于黑奴问题的漫长讨论,在今天是不可能的了,结果是政治人物对议题的议论和探讨往往不能深入,而媒体受众也无法深入社会问题。“媒体化”也刺激观众们对官能刺激的兴趣和需求,至此,新闻节目的收看率,很大程度上仰赖各种丑闻的报道,所以媒体只好大幅报道争产案或贪污案,于是我们的公共世界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闲言闲语,而鲜有对社会及政治的思索。

媒体还改变了我们的感知能力,这种认识论方面的冲击倒是较少为媒体理论家所讨论,然而这却是媒体最彻底的影响。我们看待自然、感知世界的方式,在媒体时代以前鲜有如此巨大变迁,其中一项变化在于我们由崇敬自然变成征服自然,然后是驯化自然并把它变成纯粹的符号。作者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当你在国家公园看见真正的“狼”时,你可能会说不像电视里见到的狼,而怀疑那是否“狼”,这说明了自然的东西已经变成了自己的符号。这也说明我们接触自然的途径只能透过媒体中展示的表征,于是我们对那些符号的感知就成为我们对自然的认知。然而,如果我们扩大问题来看,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经验不也经历着相似的变化吗?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大部份对“实物”和“日常事情”的感官经验都来自媒体,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作者以人类学视野,加上哲学意识来讨论关乎媒体的问题,着眼点却是“被媒体”(或“媒体上身”)的人的状态,《媒体上身》富有典型文化人类学的文学书写风格,采用口语化的语言,各章仿佛沿着人的诸成长阶段来讨论问题,凸显出人的状况。虽然本书论理稍弱,偶尔予人零碎、散乱之感,令读者未必容易抓住书中论点,但书中对于美国社会流行文化的生动描述,却值得我们一再反思。对于久久迷失在虚构世界的选择和纷繁表象的我们,返回实体的世界,感受大自然的偶然和必然,认识自身的渺小及局限,似乎又是必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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