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8日 星期六

文學須向公眾獨白 (信報2011-5-28﹕ 副刊 文化——讀書增值)



文學須向公眾獨白

(信報2011-5-28﹕ 副刊 文化——讀書增值)

書名﹕《同時﹕桑塔格隨筆與演說》

作者﹕蘇珊‧桑塔格

譯者﹕黃燦然

出版﹕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11年5月


作為輯錄桑塔格畢生最後一批隨筆及演說的文集,《同時》依舊傳達出桑塔格不變的文學信念,這種信念早已見諸《反對詮釋》等更具代表性的文集裡,幾乎原封不動地保存在這本最後文集中﹕那就是以文學作為捍衛個人對抗社會庸見,並且像薩依德、喬姆斯基等對充滿庸見的美國持強烈批判立場。


然而作家並非天生面向公眾的職業,當作家成為公共知識份子時,他是以另一種語言表達自己的信念﹕創作時,他運用藝術家的獨白,現在他必須將讀者視為聽眾,運用公共語言去說服他們。恰巧桑塔格的公共語言也是獨白式的﹕那就是「文學」,也許桑塔格是少數倡議文學除作為作家的內在獨白外,還須具備向公眾申辯功能的人。


對桑塔格來說,文學應該被視作獨立自存的精神實體,它拒絕任何詮釋或詮釋給予的窠臼,它有其良心,並為人帶來自由。在柏林保羅教堂獲頒發和平奬的演說「文學就是自由」中,桑塔格從歐洲與美國的新舊之爭開始,然後倡議藉由文學作為替新舊世界消弭紛爭的工具。這種文學情懷當然是一種過於樂觀的詮釋,文學值得推崇並不代表文學能夠更好地讓我們理解人類苦難或傳遞知識,桑塔格將作家視為傳達真理與自由的社會異見者,將文學視為庸見的對立面,未免有神聖化作家之虞。


她始終抱持著以文學對抗政治的立場,尤其是在布殊政府的反恐時期中,桑塔格希望以文學來回應政治暴力,但在桑塔格的文集中,這種立場沒有太多堅實的內涵,更多是知識份子的批判情懷。桑塔格受芝大教育薰陶,對於美國大眾文化,尤其是在審美旨趣和政治道德方面的封閉傾向,均予以撻伐。因為對文學殊異性的喜好,她引介了不少鮮為人知的小說家,如從蘇聯流亡到法國的異見作家維克多‧塞爾日(Victor Serge)、畢生寂寂無名的杜思妥耶夫斯基愛好者茨普金(Leonid Tsypkin),或一直為英美讀者忽略的冰島諾貝爾文學奬得主拉克斯內斯(Halldor Laxness)。


所以桑塔格的文學旨趣可謂遠離主流審美標準,在她眼中,只有讓讀者感覺獨特、難以歸類,且不受文學流派羈絆的作家才能值得青睞,這解釋了為何她看上貢布羅維奇的荒誕小說《費爾迪杜凱》,而本書介紹的拉克斯內斯小說《在冰川下》也是一部稀奇古怪的小說,其夾雜基督教、異教與科幻想像的小說背景所帶來的震撼,絕不亞於《費爾迪杜凱》。在這方面,桑塔格在文學品味方面的確比奧普拉脫口秀更能為美國讀者的封閉心靈帶來衝擊。


桑塔格有一個為人詬病的特點,就是表面上獨立特行的政治態度,也許她的政治見解足可證明文學在涉足非文學領域時的蹩腳表現。在「九一一」事件一年後發表的文章,她沒有針對反恐行動的思維,或站在伊斯蘭角度去看西方世界的傷害,僅重申反對「野蠻」的老調,或批判布殊政府所運用的修辭,視反恐戰為「隱喻」,並期待西方世界變得更開明。這種基於文學或西方人文學科看政治的視角,侷限了桑塔格對世界事務的判斷能力。


可是讀者還是會在她對語言和書寫的態度中發現獨創性的見解,她在聖傑洛姆文學翻譯講座上發表的演講「世界作為印度」,就從施萊爾馬赫和本雅明的翻譯理論回應聖傑洛姆對翻譯的觀點。對於施萊爾馬赫認為第一語言具備神聖特性的觀點,桑塔格作出保留,這不難理解,任何引介世界文學的翻譯家或評論家必須讀者信賴一種作為一種交流或溝通媒介的世界語言(桑塔格指的是英語),即使它並非母語或原著語言。桑塔格的文章反而令人思考本雅明提出的觀點﹕即不同語言是否真的擁有各同的形而上特質,如希臘語的哲學性或希伯來語的宗教氛圍﹖


當然,任何一種深刻語言的意涵都無法透過翻譯全面地保留,可是只有視英語為全球共享的溝通遺產,我們才能在更多文學及政治議題上作有益的討論,讓文本向人們敞開,這方面桑塔格是對的。雖然這種工具不應該承擔太多責任或喧賓奪主,但無可置疑地,桑塔格為前衛藝術或流亡作家的作品在公共領域中預留了適當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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