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5日 星期日

重访李维史陀的另一面 (晶报﹕ 深港书评‧海外 2012年03月25日 星期天)


重访李维史陀的另一面

(晶报﹕ 深港书评‧海外 2012年03月25日 星期天)


《李维史陀:实验室里的诗人》   (英)派翠克·威肯 著   梁永安 译   台湾卫城出版社   2012年1月版 ●彭砺青(图书馆职员,香港)


思想人物或大学者往往戴着两副面具活着,被人们冠以“结构人类学家”和“结构主义之父”的法国人类学家李维史陀(内地译为: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便是如此。他的人类学论述(尤其是对“神话结构”进行的分析)广为人文学科读者熟悉,然而鲜有人认识这位独特的思想家,尤其是他的人生,他的思路历程更是鲜为外人道,然而这却是了解结构主义理论发生的重要背景。关于李维史陀的传记更是寥寥可数,可以想象的,内容亦必与学术问题关系密切。英国社会人类学家李区爵士(Sir Edmund Leach)写的那本李维史陀的权威传记一般非专业读者可能会读起来吃力,而这本由威肯写的评传,正好透过斑斓的感性体验,还有李维史陀成长中各种事件与其个性的关系,在各种当代社会及人文思潮背景衬托下,向我们展示一个真实可读的李维史陀,而他的人生与其理论建构,竟有那么密切的关系。


有趣的是,今日迷上李维史陀的读者总难逃《忧郁的热带》影响,这是一本学术与文学性兼备的游记:除了洋溢着热带世界的超现实主义文学语言外,还充满对原住民的人文关怀与及对西方殖民主义的谴责。的确,如果我们把李维史陀从事这次田野考察的背景及写作动机都略去不想的话,都会得出颇为浪漫的印象。可是世上许多学术或半学术著作背后总是隐藏着现实的考虑。威肯让我们了解李维史陀为何写作本书,以及到巴西内陆进行田野研究的真正原因,如此我们更能理解《忧郁的热带》的第一句话“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对于传统探险式人类学研究的批判及李维史陀本人厌倦田野工作的性格。


书中提及,许多曾与李维史陀共事过的人类学家都认为,李维史陀根本不像人类学家,他在巴西部落村庄里终日埋首于自己的笔记,与身边的原住民有一道距离。关于这一点,威肯就梳理出李维史陀少时对哲学,尤其是马克思和佛伊洛德学说,甚至地质学的兴趣,这方面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人类学不过是李维史陀展现理论的学术工具罢了。这位思想家总是透过另一学科(人类学)表达出其独特的哲学观,以结构主义理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引起法国思想界的轰动,尤其是对于存在主义的清洗,但由于这套论述近于机械式的逻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及其后李维史陀便不再翻出新鲜的见解。它曾经影响过哲学、人类学、精神分析甚至各种社会及人文学科,然而受过它影响的人总是很快像洗掉污渍般与其划清界线或自称“后结构主义者”,结构主义的核心人物最终只剩下晚年李维史陀一人。


晚年的李维史陀小心慎谨、保守自恃,多少不符合年少时醉心前卫文艺与左翼政治活动的个性,可读者又会在威肯对李维史陀的生平叙述中找到多少线索。也许关键就在于李维史陀出身于犹太传统知识分子家庭,这个家庭原来定居于法国靠近德国的文化重镇斯特拉斯堡,同为犹太人的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恰好也在这里成长。李维史陀的父亲是一位传统的肖像画家,然而在摄影术迷倒李维史陀之时,这种“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也把肖像画赶入绝路,另一扼杀了传统油画的艺术是前卫的抽象画。所以,虽然李维史陀青年时与超现实主义者过从甚密,到了他晚年的时候,却宁愿退到欣赏十七、八世纪的法国油画家如普桑(Poussin)等。


虽然威肯没有多加说明,但从他对李维史陀二战流亡时透过朋友与身处沦陷区的家人联系等描写中,读者大概看得出他父母对他的影响,这种影响决定了他日后的学术路向,也把他的生活限于其中。本书作者似乎把李维史陀写成一位具野心及前途的学者、一位谢绝尘世的孤傲哲人王,我们似乎都期待传记作者能够道出传记人物的另一面,比如音乐家巴赫或哲学家康德的私生活,与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相比,李维史陀的性生活固然乏味得多,但他毕竟结过三次婚。然而作者却对他的感情生活着墨不多,第二段婚姻似乎像浮光掠影;在威肯笔下,我们只看到一位冷峻、无情、力争上游的学者,一位自我中心的美学家,他的力必多(libido)似乎都放在学术事业和文物审美之上。


例如在书中后半部份,读者只见李维史陀像学院隐士和美学家般躲在充满卡片和文物的斗室中,进行异常严谨的神话结构联想,以“伪数学公式”论证自己的观点,但另一方面又对部落社会的面具和文物感到着迷。这是李维史陀进行学术研究的另一矛盾特性,正因为此,作者将本书副题名之为“实验室里的诗人”。李维史陀也许会像康德般认为严谨理论才是富于美感的大厦。一如他十八岁时的历史和地理科老师卡昂(Leon Cahen)曾经赞他“思想锐利,懂得很多,有见解。”不过也认为他会容易被“近乎宗派主义的顽固所伤害”,因为他喜欢坚持“断然,黑白分明的论点”,还有“缺乏精确性和细节分疏”。据作者认为,正是这种性格创造了结构主义理论的精密和独断。


读者还会想到一些相关问题,他们不单问:“这部评传能否将思想家一生与理论建构的历程串连起来?”可以肯定,威肯的传记正依循着这方向,他抽丝剥茧地交代结构主义生成的每一个细节,一切对少年李维史陀思考方向影响深远的学术论文,田野研究中的行程,二战时偶见蒲公英并获得灵感的体验,以及沦陷时期的逃亡,在美国逃亡期间与结构语言学家雅各布布森的认识及与其他法国人文学者和作家的相遇等……这些探索对他日后建构理论都影响深远。一般读者料想这种学术评传定必沉闷抽象,这威肯没有这种毛病,还适合对李维史陀稍有认识的普通读者。


如果读者怀着对《忧郁的热带》的质疑读下去,就可以从李维史陀人生阶段印证他的不同想法,并且重新认识结构主义理论的主张。威肯站在前人遗产的基础上,还有幸访问晚年的李维史陀,验证李维史陀著作中的某些段落。威肯为后者立传却以批判笔触重新整理后者的理论,威肯所发现的问题也是英、美人类学家最终反对李维史陀的原因。作为一部评传,《实验室里的诗人》的文字一点也不枯涩,它深入浅出地整理出李维史陀一生的轨迹,让我们能够从理论和真实人生理解这位大师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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